五十九(2 / 2)

小說:四世同堂 作者:老舍

“這是誰的?”天佑問。

“剛剛送來的。”大夥計慘笑了一下。“買一丈綢緞的,也要買一雙膠皮鞋;買一丈布的也要買一個小玩藝兒;這是命令!”

看著那一堆單薄的,沒後程的日本東西,天佑楞了半天才說出話來:“膠皮鞋還可以說有點用處,這些玩藝兒算幹什麼的呢?況且還是這麼殘破,這不是硬敲買主兒的錢嗎?”大夥計看了外邊一眼,才低聲的說:“日本的工廠大概只顧造槍炮,連玩藝兒都不造新的了,準的!”

“也許!”天佑不願意多討論日本的工業問題,而只覺得這些舊玩具給他帶來更大的汙辱,與更多的嘲弄。他幾乎要發脾氣:“把它們放在後櫃去,快!多年的老字號了,帶賣玩藝兒,還是破的!趕明兒還得帶賣仁丹呢!哼!”

看著夥計把東西收到後櫃去,他泡了一壺茶,一杯一杯又一杯的慢慢喝。這不象是吃茶,而倒象拿茶解氣呢。看著杯裡的茶,他想起昨天看見的河水。他覺得河水可愛,不單可愛,而且彷彿能解決一切問題。他是心路不甚寬的人,不能把無可奈何的事就看作無可奈何,而付之一笑。他把無可奈何的事看成了對自己的考驗,若是他承認了無可奈何,便是承認了自己的無能,沒用。他應付不了這個局面,他應當趕快結束了自己——隨著河水順流而下,漂,漂,漂,漂到大河大海里去,倒也不錯。心路窄的人往往把死看作康莊大道,天佑便是這樣。想到河,海,他反倒痛快一點,他看見了空曠,自由,無憂無慮,比這麼揪心扒肝的活著要好的多。剛剛過午,一部大卡車停在了鋪子外邊。

“他們又來了!”大夥計說。

“誰?”天佑問。

“送貨的!”

“這回恐怕是仁丹了!”天佑想笑一笑,可是笑不出來。

車上跳下來一個日本人,三個中國人,如狼似虎的,他們闖進鋪子來。雖然只是四個人,可是他們的聲勢倒好象是個機關槍連。

“貨呢,剛才送來的貨呢?”一箇中國人非常著急的問。大夥計急忙到後櫃去拿。拿來,那個中國人劈手奪過去,象公雞掘土似的,極快而有力的數:“一雙,兩雙……”數完了,他臉上的肌肉放鬆了一些,含笑對那個日本人說:“多了十雙!我說毛病在這裡,一定是在這裡!”

日本人打量了天佑掌櫃一番,高傲而冷酷的問:“你的掌櫃?”

天佑點了點頭。

“哈!你的收貨?”

大夥計要說話,因為貨是他收下的。天佑可是往前湊了一步,又向日本人點了點頭。他是掌櫃,他須負責,儘管是夥計辦錯了事。

“你的大大的壞蛋!”

天佑嚥了一大口唾沫,把怒氣,象吃丸藥似的,衝了下去。依舊很規矩的,和緩的,他問:“多收了十雙,是不是?照數退回好了!”

“退回?你的大大的奸商!”冷不防,日本人一個嘴巴打上去。

天佑的眼中冒了金星。這一個嘴巴,把他打得什麼全不知道了。忽然的他變成了一塊不會思索,沒有感覺,不會動作的肉,木在了那裡。他一生沒有打過架,撒過野。他萬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也會捱打。他的誠實,守規矩,愛體面,他以為,就是他的鋼盔鐵甲,永遠不會教汙辱與手掌來到他的身上。現在,他捱了打,他什麼也不是了,而只是那麼立著的一塊肉。

大夥計的臉白了,極勉強的笑著說:“諸位老爺給我二十雙,我收二十雙,怎麼,怎麼……”他把下面的話嚥了回去。“我們給你二十雙?”一箇中國人問。他的威風僅次於那個日本人的。“誰不知道,每一家發十雙!你乘著忙亂之中,多拿了十雙,還怨我們,你真有膽子!”

事實上,的確是他們多給了十雙。大夥計一點不曉得他多收了貨。為這十雙鞋,他們又跑了半座城。他們必須查出這十雙鞋來,否則沒法交差。查到了,他們不能承認自己的疏忽,而必把過錯派在別人身上。

轉了轉眼珠,大夥計想好了主意:“我們多收了貨,受罰好啦!”

這回,他們可是不受賄賂。他們必須把掌櫃帶走。日本人為強迫實行“平價”,和強迫接收他們派給的貨物,要示一示威。他們把天佑掌櫃拖出去。從車裡,他們找出預備好了的一件白布坎肩,前後都寫著極大的紅字——奸商。他們把坎肩扔給天佑,教他自己穿上。這時候,鋪子外邊已圍滿了人。渾身都顫抖著,天佑把坎肩穿上。他好象已經半死,看看面前的人,他似乎認識幾個,又似乎不認識。他似乎已忘了羞恥,氣憤,而只那麼顫抖著任人擺佈。

日本人上了車。三個中國人隨著天佑慢慢的走,車在後面跟著。上了馬路,三個人教給他:“你自己說:我是奸商!我是奸商!我多收了貨物!我不按定價賣東西!我是奸商!說!”天佑一聲沒哼。

三把手槍頂住他的背。“說!”

“我是奸商!”天佑低聲的說。平日,他的語聲就不高,他不會粗著脖子紅著筋的喊叫。

“大點聲!”

“我是奸商!”天佑提高了點聲音。

“再大一點!”

“我是奸商!”天佑喊起來。

行人都立住了,沒有什麼要事的便跟在後面與兩旁。北平人是愛看熱鬧的。只要眼睛有東西可看,他們便看,跟著看,一點不覺得厭煩。他們只要看見了熱鬧,便忘了恥辱,是非,更提不到憤怒了。

天佑的眼被淚迷住。路是熟的,但是他好象完全不認識了。他只覺得路很寬,人很多,可是都象初次看見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作什麼。他機械的一句一句的喊,只是喊,而不知道喊的什麼。慢慢的,他頭上的汗與眼中的淚聯結在一處,他看不清了路,人,與一切東西。他的頭低下去,而仍不住的喊。他用不著思索,那幾句話象自己能由口中跳出來。猛一抬頭,他又看見了馬路,車輛,行人,他也更不認識了它們,好象大夢初醒,忽然看見日光與東西似的。他看見了一個完全新的世界,有各種顏色,各種聲音,而一切都與他沒有關係。一切都那麼熱鬧而冷淡,美麗而慘酷,都靜靜的看著他。他離著他們很近,而又象很遠。他又低下頭去。

走了兩條街,他的嗓子已喊啞。他感到疲乏,眩暈,可是他的腿還拖著他走。他不知道已走在哪裡,和往哪裡走。低著頭,他還喊叫那幾句話。可是,嗓音已啞,倒彷彿是和自己叨嘮呢。一抬頭,他看見一座牌樓,有四根極紅的柱子。那四根紅柱子忽然變成極粗極大,晃晃悠悠的向他走來。四條扯天柱地的紅腿向他走來,眼前都是紅的,天地是紅的,他的腦子也是紅的。他閉上了眼。

過了多久,他不知道。睜開眼,他才曉得自己是躺在了東單牌樓的附近。卡車不見了,三個槍手也不見了,四圍只圍著一圈小孩子。他坐起來,楞著。楞了半天,他低頭看見了自己的胸。坎肩已不見了,胸前全是白沫子與血,還溼著呢。他慢慢的立起來,又跌倒,他的腿已象兩根木頭。掙扎著,他再往起立;立定,他看見了牌樓的上邊只有一抹陽光。

他的身上沒有一個地方不疼,他的喉中幹得要裂開。

一步一停的,他往西走。他的心中完全是空的。他的老父親,久病的妻,三個兒子,兒媳婦,孫男孫女,和他的鋪子,似乎都已不存在。他只看見了護城河,與那可愛的水;水好象就在馬路上流動呢,向他招手呢。他點了點頭。他的世界已經滅亡,他須到另一個世界裡去。在另一世界裡,他的恥辱才可以洗淨。活著,他只是恥辱的本身;他剛剛穿過的那件白布紅字的坎肩永遠掛在他身上,粘在身上,印在身上,他將永遠是祁家與鋪子的一個很大很大的一個黑點子,那黑點子會永遠使陽光變黑,使鮮花變臭,使公正變成狡詐,使溫和變成暴厲。

他僱了一輛車到平則門。扶著城牆,他蹭出去。太陽落了下去。河邊上的樹木靜候著他呢。天上有一點點微紅的霞,象向他發笑呢。河水流得很快,好象已等他等得不耐煩了。水發著一點點聲音,彷彿向他低聲的呼喚呢。

很快的,他想起一輩子的事情;很快的,他忘了一切。漂,漂,漂,他將漂到大海里去,自由,清涼,乾淨,快樂,而且洗淨了他胸前的紅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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