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2 / 2)

小說:四世同堂 作者:老舍

李四爺也落了淚。這是他看著長大了的祁天佑——自幼兒就靦腆,一輩子沒有作過錯事,永遠和平,老實,要強,穩重的祁天佑!老人沒法不傷心,這不只是天佑的命該如此,而是世界已變了樣了——老實人,好人,須死在河裡!

瑞宣趕到。一接到電話,他的臉馬上沒有了血色。嘴唇顫著,他只告訴了富善先生一句話:“家裡出了喪事!”便飛跑出來。他幾乎不知道怎樣來到的平則門外。他沒有哭,而眼睛已看不清面前的一切。假若祖父忽然的死去,他一定會很傷心的哭起來。但是,那只是傷心,而不能教他迷亂,因為祖父的壽數已到,死亡是必不可免的,他想不到父親會忽然的死去。況且,他是父親的長子:他的相貌,性格,態度,說話的樣子,都象父親,因為在他的幼時,只有父親是他的模範,而父親也只有他這麼一個珍寶接受他全份的愛心。他第一次上大街,是由父親抱去的。他初學走路,是由父親拉著他的小手的。他上小學,中學,大學,是父親的主張。他結了婚,作了事,有了自己的兒女,在多少事情上他都可以自主,不必再和父親商議,可是他處理事情的動機與方法,還暗中與父親不謀而合。他不一定對父親談論什麼,可是父子之間有一種不必說而互相瞭解的親密;一個眼神,一個微笑,便夠了,用不著多費話。父親看他,與他看父親,都好象能由現在,看到二三十年前;在二三十年前,只要他把小手遞給父親,父親就知道他要出去玩玩。他有他自己的事業與學問,與父親的完全不同,可是除了這點外來的知識與工作而外,他覺得他是父親的化身。他不完全是自己,父親也不完全是父親,只有把父子湊到一處,他彷彿才能感到安全,美滿。他沒有什麼野心,他只求父親活到祖父的年紀,而他也象父親對祖父那樣,雖然已留下鬍子,可是還體貼父親,教父親享幾年晚福。這不是虛假的孝順,而是,他以為,最自然,最應該的事。

父親會忽然的投了水!他自己好象也死去了一大半!他甚至於沒顧得想父親死了的原因,而去詛咒日本人。他的眼中只有個活著的父親,與一個死了的父親;父親,各種樣子的父親——有鬍子的,沒鬍子的,笑的,哭的——出現在他眼前,一會兒又消滅。他顧不得再想別的。

看見了父親,他沒有放聲的哭出來。他一向不會大哭大喊。放聲的哭喊只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而他是好想辦法的人,不慣於哭鬧。他跪在了父親的頭前,隔著淚看著父親。他的胸口發癢,喉中發甜,他啐出一口鮮紅的血來。腿一軟,他坐了在地上。天地都在旋轉。他不曉得了一切,只是口中還低聲的叫:“爸爸!爸爸!”

好久,好久,他才又看見了眼前的一切,也發覺了李四爺用手在後面戧著他呢。

“別這麼傷心喲!”四爺喊著說:“死了的不能再活,活著的還得活下去呀!”

瑞宣抹著淚立起來,用腳把那口鮮紅的血擦去。他身上連一點力氣也沒有了,臉上白得可怕。可是,他還要辦事。無論他怎麼傷心,他到底是主持家務的人,他須把沒有吐淨的心血花費在操持一切上。

他同意李四爺的辦法,把屍身停在三仙觀裡。

李四爺借來一塊板子,瑞宣瑞豐和那兩個幫忙的人,把天佑抬起來,往廟裡走。太陽已偏西,不十分暖和的光射在天佑的臉上。瑞宣看著父親的臉,淚又滴下來,滴在了父親的腳上。他渾身痠軟無力,可是還牢牢的抬著木板,一步一步的往前挪動。他覺得他也許會一跤跌下去,不能再起來,可是他掙扎著往前走,他必須把父親抬到廟中去安息。

三仙觀很小,院中的兩株老柏把枝子伸到牆外,彷彿為是好多得一點日光與空氣。進了門,天佑的臉上沒有了陽光,而遮上了一層兒淡淡的綠影。“爸爸!”瑞宣低聲的叫。“在這裡睡吧!”

停靈的地方是在後院。院子更小,可是沒有任何樹木,天佑的臉上又亮起來。把靈安置好,瑞宣呆呆的看著父親。父親確是睡得很好,一動不動的,好象極舒服,自在,沒有絲毫的憂慮。生活是夢,死倒更真實,更肯定,更自由!“哥哥!”瑞豐的眼,鼻,連耳朵,都是紅的。“怎麼辦事呀?”

“啊?”瑞宣象由夢中驚醒了似的。

“我說,咱們怎麼辦事?”老二的傷心似乎已消逝了十之八九,又想起湊熱鬧來。喪事,儘管是喪事,據他看,也是湊熱鬧的好機會。穿孝,唪經,焚紙,奠酒,磕頭,擺飯,入殮,開弔,出殯……有多麼熱鬧呀!他知道自己沒有錢,可是大哥總該會設法弄錢去呀。人必須盡孝,父親只會死一回,即使大哥為難,也得把事情辦得熱熱鬧鬧的呀。只要大哥肯盡孝,他——老二——也就必定用盡心計,籌劃一切,使這場事辦得極風光,極體面,極火熾。比如說:接三那天還不糊些頂體面的紙人紙馬,還不請十三位和尚念一夜經麼?伴宿就更得漂亮一些,酒席至少是八大碗一個火鍋,廟外要一份最齊全的鼓手;白天若還是和尚唪經,夜間理應換上喇嘛或道士。而後,出殯的時候,至少有七八十個穿孝的親友,象一大片白鵝似的在棺材前面慢慢的走;棺材後面還有一二十輛轎車,白的,黃的,藍的,裡面坐著送殯的女客。還有執事,清音,鬧喪鼓,紙人紙車金山銀山呢!只有這樣,他想,才足以對得起死去的父親,而親友們也必欽佩祁家——雖然人是投河死了的,事情可辦得沒有一點缺陷啊!“四爺爺!”瑞宣沒有搭理老二,而對李老人說:“咱們一塊兒回去吧?怎麼辦事,我得跟祖父,母親商議一下,有你老人家在一旁,或者……”

李老人一眼便看進瑞宣的心裡去:“我曉得!聽老人們怎麼說,再合計合計咱們的錢力,事情不能辦得太寒傖,也不能太扎花;這個年月!”然後他告訴瑞豐:“老二,你在這裡看著;我們一會兒就回來。”同時,他把那兩個幫忙的人也打發回去。

看見了家門,瑞宣簡直邁不開步了。費了極大的力量,他才上了臺階。只是那麼兩三步,他可是已經筋疲力盡。他的眼前飛舞著幾個小的金星,心跳得很快。他扶住了門框,不能再動。門框上,剛剛由小文貼上了白紙,漿糊還溼著呢。他不會,也不敢,進這貼了白紙的家門。見了祖父與母親,他說什麼呢?怎麼安慰他們呢?

李四爺把他攙了進去。

家中的人一看瑞宣回來了,都又重新哭起來。他自己不願再哭,可是淚已不受控制,一串串的往下流。李四爺看他們已經哭得差不多了,攔住了大家:“不哭嘍!得商量商量怎麼辦事喲!”

聽到這勸告,大家彷彿頭一次想到死人是要埋起來的;然後都抹著淚坐在了一處。

祁老人還顧不得想實際的問題,拉著四爺的手說:“天佑沒給我送終,我倒要傳送他啦;這由何處說起喲!”“那有什麼法子呢?大哥!”李四爺感嘆著說,然後,他一語點到了題:“先看看咱們有多少錢吧!”

“我去支一個月的薪水!”瑞宣沒有說別的,表示他除此而外,別無辦法。

天佑太太還有二十多塊現洋,祁老人也存著幾十塊現洋,與一些大銅板。這都是他們的棺材本兒,可是都願意拿出來,給天佑用。“四爺,給他買口好材,別的都是假的!誰知道,我死的時候是棺材裝呢,還是用席頭兒卷呢!”老人顫聲的說。真的,老人的小眼睛已看不見明天。他的唯一的恐懼是死。不過,到時候非死不可呢,他願意有一口好的棺材,和一群兒孫給他帶孝;這是他的最後的光榮!可是,兒子竟自死在他的前面,奪去了他的棺材,還有什麼話可說呢。最後的光榮才是真的光榮,可是他已不敢希望那個。他的生活秩序完全被弄亂了,他不敢再希望什麼,不敢再自信。他已不是什麼老壽星,可能的他將變成老乞丐,死後連棺材都找不到!“好!我去給看口材,準保結實,體面!”李四爺把祁老人的提案很快的作了結束。“停幾天呢?天佑太太!”

天佑太太很願意丈夫的喪事辦得象個樣子。她知道的清楚:丈夫一輩子沒有浪費過一個錢,永遠省吃儉用的把錢交到家中。他應當得到個體面的傳送,大家應當給他個最後的酬謝。可是,她也知道自己不定哪時就和丈夫並了骨,不為別人,她也得替瑞宣設想;假若再出一檔子白事,瑞宣怎麼辦呢?想到這裡,她馬上決定了:“爺爺,擱五天怎樣?在廟裡,多擱一天,多花一天的錢!”

五天太少了。可是祁老人忍痛的點了頭。他這時候已看清了瑞宣的臉——灰淥淥的象一張風吹雨打過的紙。

“總得念一夜經吧?爺爺!”天佑太太低著頭問。大家也無異議。

瑞宣只迷迷糊糊的聽著,不說什麼。對這些什麼唸經,開弔的,在平日,他都不感覺興趣,而且甚至以為都沒用處,也就沒有非此不可的必要。今天,他不便說什麼。文化是文化,文化裡含有許多許多不必要的繁文縟節,不必由他去維持,也不必由他破壞。再說,在這樣的一個四世同堂的家庭裡,文化是有許多層次的,象一塊千層糕。若專憑理智辦事,他須削去幾層,才能把事情辦得合理;但是,若用智慧的眼來看呢,他實在不必因固執而傷了老人們的心。他是現代的人,但必須體貼過去的歷史。只要祖父與媽媽不象瑞豐那樣貪熱鬧,他便不必教他們難堪。他好象是新舊文化中的鐘擺,他必須左右擺勻,才能使時刻進行得平穩準確。

李四爺作了總結束:“好啦,祁大哥,我心裡有了準數啦!棺材,我明天去看。瑞宣,你明天一早兒到墳地去打坑。孫七,你勻得出工夫來嗎?好,你陪著瑞宣去。劉太太,你去扯布,扯回來,幫著祁大奶奶趕縫孝衣。唸經,就用七眾兒吧,我去請。鼓手,執事,也不必太講究了,有個響動就行,是不是?都請誰呢?”

韻梅由箱子裡找出行人情的禮金簿來。祁老人並沒看簿子,就決定了:“光請至親至友,大概有二十多家子。”老人平日在睡不著的時候,常常掐指計算:假若在他死的時候,家道還好,而大辦喪事呢,就應當請五十多家親友,至少要擺十四五桌飯;若是簡單的辦呢,便可減少一半。“那麼,就預備二十多家的飯吧。”李四爺很快的想好了主意:“乾脆就吃炒菜面,又省錢,又熱乎;這年月,親友不會恥笑咱們!大哥,你帶著她們到廟裡看看吧。到廟裡,告訴老二,教他明天去報喪請人。好在只有二十多家,一天足以跑到了。大哥!到那裡,可不準太傷心了,身體要緊!四媽,你同天佑太太去;到那兒,哭一場就回來!回頭我去和老二守靈。”

李老人下完這些命令,劉太太趕快去扯布。祁老人帶著李四媽,兒媳與小順子,僱了車,到廟中去。

劉太太拿了錢,已快走出街門,李四爺向她喊:“一個鋪子只能扯一丈喲,多跑幾家!”

韻梅也想到廟中去哭一場,可是看瑞宣的樣子,她決定留在家裡。

孫七的事情是在明天,他告辭回家去喝酒,他的心裡堵得慌。

小文沒得到任何命令,還繼續的一支緊接著一支的吸菸。李老人看了小文一眼,向他點點手:“文爺,你去弄幾兩白乾吧,我心裡難過!”

瑞宣走到自己的屋中去,躺在了床上。韻梅輕輕的進來,給他蓋上了一床被子。他把頭蒙上,反倒哭出了聲兒。

淚灑淨,他心中清楚了許多,也就想起日本人來。想到日本人,他承認了自己的錯誤:自己不肯離開北平,幾乎純粹是為家中老幼的安全與生活。可是,有什麼用呢?自己下過獄,老二變成了最沒出息的人;現在,連最老成,最謹慎的父親,也投了河!在敵人手底下,而想保護一家人,哼,夢想!

他不哭了。他恨日本人與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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