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一列列禁衛軍擋住了大驚小怪的百姓,把他們擋在從阿格里帕湖區旁側延伸出去的樹林之外,如此一來,就沒有什麼會干擾愷撒的行樂了。然而,還是有大批大批的人往那兒蜂擁而去,僅僅為了離阿格里帕湖區近一些。根據各種各樣的說法,這將成為這個時代的奇觀,勝過這座城市歷史上的一切。每一個人,只要他是個羅馬人,不管是利用財富、智謀還是美貌,無不匆匆向那裡奔去。提蓋裡努斯意欲安撫皇帝希臘之旅被延緩而感到的失落之情,他意欲趕超每一個曾經招待過尼祿的人,與此同時,他意欲證明,沒有人能為了取悅尼祿做出比他更多的建樹。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早在還隨駕呆在那不勒斯時,之後又到了貝內文墩時,他便著手各項事務,並且下達了一條又一條如流水一般的命令,由此使得宴席上不致缺了珍奇的野味,不致缺了最為稀罕的植物和禽鳥;奢華的擺設和飾品從世界的各個角落急速運達。花在滿足最最瘋狂的念頭和主意上的錢抵得上好幾個行省的全部稅收。但是,大權在握的愷撒寵臣沒必要去憂慮這個。他對尼祿的影響正一天一天地向上攀升。他也許曾經並不是尼祿最為喜愛的臣子,但他正快速成為他最不可或缺的一個人。在修養、學識和才智方面,佩特羅尼烏斯將會永遠高他一籌。比起提蓋裡努斯,尼祿仍然更願意聽取他的意見,而且害怕在高雅品位的層面受到他的批評。

可是佩特羅尼烏斯有一個致命的缺陷。他勝過愷撒的優越性使他成了一個受害者。他的雄辯口才和智慧遠遠超過了皇帝,而粗魯和殘忍的提蓋裡努斯卻讓尼祿覺得無拘無束。連大眾給予佩特羅尼烏斯的“風雅裁判官”名號都令尼祿的虛榮心難以忍受。說到底,這個名號不應該是屬於他的嗎?屬於他這個對所有美的東西,所有具備藝術性的東西有更佳終極發言權的人?此外,提蓋裡努斯精明的很,他明白自己的不足之處在哪裡。他明瞭他永遠無法在智力和藝術能力上與佩特羅尼烏斯,或者盧坎,或者任何一個天分出眾,出身高貴,知識淵博的人一拼高下,所以,他選擇在殷勤伺候愷撒上和他們爭個高低,他的伺候極盡奢華之能事,連尼祿那遲鈍的想象力都會被震動。

他下令在一隻巨大的木筏上設宴。那隻木筏由鍍了金的圓木做成,船舷上密密麻麻地嵌滿了從紅海和印度洋裡採集的稀有貝殼和海螺,流轉著珍珠般的白色光華和彩虹般的七彩光芒。一簇簇棕櫚樹,一池池蓮花,還有一束束盛開的玫瑰將這艘巨型木筏變成了一座漂浮的島嶼。木筏因為晶亮芬芳的噴泉細流而明亮,因為塞滿了金鳥籠和銀鳥籠裡羽毛絢麗的禽鳥而嘈雜。提蓋裡努斯沒有用一排排的帳篷遮擋就餐者們的視線,而是僅僅只讓一座由銀柱撐起的敘利亞帳篷紫色尖頂高過了餐床。餐桌上閃耀著從義大利、希臘和小亞細亞搶奪過來的亞歷山大玻璃器皿,精雕細刻的水晶杯碟以及價值連城的銀器。這座碧綠青翠的仿造小島被由黃金和白銀做成的纜繩連在一竄樣子像魚,天鵝,海鷗和火烈島形狀的小船後面。赤身裸體的年輕人和美貌非常的女孩兒們手握塗滿彩繪的船槳,他們的頭髮不是梳成了東方的髮型,就是用金色的髮網兜了起來。

終於,尼祿率波佩婭和一眾達官貴人大駕光臨,待他在紫色尖頂的帳篷下入座後,船開動了,船槳拍擊著湖水,黃金纜繩繃得直直的,整個漂浮的宴會在湖面上航行。很快,一群小木筏和小船聚攏在木筏周圍,小木筏和小船上載滿了裸露著身體,彈著六絃琴和齊特琴的女子;她們的淺粉色身軀似乎溶進了蔚藍色的蒼穹和湖水中,身上映著樂器的金色反光,顯現出她們如多彩的花朵一般鮮活的光彩。

從樹叢和為此次活動而興建的奇妙房舍裡,音樂和歌聲響起,隨後又消逝在樹叢中。樹林裡的號角聲和喇叭聲連綿不絕,整個城郊都回響著歌聲,而這些回聲將音樂聲傳得更遠了。

尼祿心中歡喜。他毫不吝嗇地誇讚提蓋裡努斯。波佩婭和畢達哥拉斯一左一右陪伴在他身邊,看到小船上出現的一堆堆穿著綠色漁網,模仿晶瑩閃亮的美人魚的裸身女子時,他分外高興。不過,在誇讚提蓋裡努斯時,他一直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佩特羅尼烏斯,他急於知道他的評價。

然而裁判官什麼也沒說,直到尼祿當面問他。

“依我之見,陛下,”他終於開了口。“一萬個裸體的效果也不及一個。”

然而尼祿卻喜歡上了水上盛宴的新奇感。端上餐桌的每一道菜都精緻得與他意料中的一模一樣。不過,提蓋裡努斯搞出的這些花樣將會大大超乎阿披奇烏斯——那個奧古斯都和提貝里烏斯時代最顯赫的大胃王——的想象力。最上等的酒水種類之繁多也不遑多讓。尼祿篤定,如果波佩婭的前夫奧托看到了這幅奢華的場面,那個喜歡在他的豪華宴會上供應八十種不同種類酒水的人一定會羞愧得投水自盡。

只有那些所謂美貌的羅馬人,那些矜貴的達官貴人與他們的女人倚靠在餐桌旁邊,但是維尼奇烏斯的驚人之姿卻令他們所有人感到自慚形愧。這個年輕人的面孔和身軀一直受著職業士兵的無情錘鍊,冷冽得遠遠超過一個審美家對於貴族美貌的臆測。不過,他這時卻似乎是溫馴的,是另一副形象。痛苦、疾病和焦慮已經使他的外表臻於完美,仿若雕塑家的一隻巧手給他做了最後一次必要的打磨。他那曾被軍營裡的日光曬得焦黑的面板已然沒了風吹日曬下的粗礪,只餘下了努米底亞大理石似的淺金色光澤。他的眼眸因為悲傷而更大,更深遂,惟有強壯有力的臂膀使他的身材得以顯得威武雄壯,好像就是為了披上士兵的鎧甲而生的。不過他那顆惹人注目,精雕細琢的頭顱卻彷彿屬於一位年少的希臘神祗。只要他開口,社交界裡所有數得著的女人,包括維斯塔貞女,就是他的;說這話時,佩特羅尼烏斯憑的是是經驗。現在,包括波佩婭和在尼祿的堅持下到那裡去的魯布里婭,所有人全都注視著他。

在積雪裡冷藏的美酒被馬不停蹄的信差從山上送來,很快撩起了就餐者們的情緒,加熱了他們的思維,暖和了她們身體。形似蚱蜢和蜻蜓的小船紛紛從湖邊的樹叢裡湧出,在流動的鮮花間,銀鏡般平滑的水平面上看似是落下了一堆堆色彩明亮的昆蟲。一隻只白鴿和來自阿非利加與印度,叫聲刺耳的異國珍禽在小船的上空盤旋,被天藍色的繩索和一根根銀絲繩束縛在船上,不得離開。

這是五月初裡一個少見的暖和天,即便是日頭已經進入了下午。在那些吃飽喝足的人身體裡翻騰的熱浪很快讓他們想到了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夏天。船槳跟著音樂的節拍擊打著湖面,退出一道道波浪,推動大木筏在水中搖晃,然而水面上卻是靜止不動的,由此,在岸上的那些樹叢和叢林就似乎像是被湖上正在發生的事嚇得一動不敢動了。大木筏在水上漂盪了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在波瀾起伏的水面上漾起了一條條水波,一圈圈渦紋,載著一船大吃大喝,越來越鬧騰的赴宴人。喝醉了的進食者們早就不注意座位次序了。他們踉蹌著腳步,尋摸著新的伴侶,看到最合他們心意的人,不管那人是男的還是女的,就“啪”地一下子躺到那人旁邊,即使宴席進行的時間離結束還沒有到一半。

尼祿自己就是破壞座位次序的第一人,他命令維尼奇烏斯和他調換位置,那樣,他就可以在魯布里婭的耳邊上說悄悄話了,而這個年輕的軍團司令官則發覺自己躺在了波佩婭身側。波佩婭對他伸出一條雪白的手臂,請他把她剛才鬆了的臂環帶子扣緊。他兩手發抖地做這件事的時候,波佩婭垂下眼睫窺視了他很長一會兒,彷彿是突然對自己的炙熱情感有了羞澀之意,她迅速搖了一下頭,好像後悔了似的。

這時,太陽變大了,閃耀著深深的緋紅色彩,緩緩地從樹冠之後落下。到了這時候,絕大多數赴宴的賓客們都醉得一塌糊塗。那艘木筏此刻正在林木蔭蔭的湖岸附近打著轉,岸上,成群結隊的男子扮成農牧之神或森林之神的樣子,吹著笛子、口哨,搖著手鼓,而年輕的女子們則一絲不掛,扮成林中女仙或水中女仙的樣子,在一堆樹木和花朵中間顯得光潔白亮。黑暗終於到來,從帳篷下傳來一陣狂呼亂吼,喝得醉熏熏的人們對著盧娜發出吹呼,樹叢裡突然亮起了上千支火把,把樹叢照得亮亮堂堂,一縷縷光線從散佈在河岸上的臨時妓館中瀉出,新的一批又一批的裸體女人,即羅馬最體面的家庭裡的妻子和女兒們,湧上沿岸的平臺,對那些赴宴者叫喊,做出毫不遮掩的邀請動作。

木筏最終靠了岸。愷撒和眾達官貴人奔赴樹叢,消失在一座座妓館中,消失於樹林裡的帳篷中,消失在一間間散落於山林泉水和溪流中的仿造樹叢中。每個人都入了魔。沒有人知道去哪兒尋找愷撒,再也沒有什麼方法能把元老和騎士與舞蹈演員和樂師區分開來。大吼大叫的農牧之神和森林之神追逐著尖叫的仙女們,人們開始用一捆捆的乾燥秸杆向燈燭和火把上撲打,將火熄滅。隨後,黑暗便籠罩了樹林。開闊的陰影地裡到處都有狂吼亂叫聲,刺耳的大笑聲,急促的細語聲和喘氣聲。說實在的,羅馬以前還從來沒有出現過類似這樣的情形。

維尼奇烏斯喝醉酒的程度遠遠不及呂基婭去過的帕拉丁宴會那次。但就算是他,不管看身邊的什麼也都感到暈頭轉向,而且被撩起了慾火,肆意的瘋狂控制了他。他噌一下子衝進樹林裡,跟著別人一塊兒奔跑,四處尋摸著他能找得到的最美麗的林中女仙。一大群女仙從他的身邊跑過,被農牧之神和森林之神,元老和騎士們追趕,她們呼喊著,歌唱著,身後留下一串音樂聲。最後,他看到了一群女子,在她們前面領頭的是一個打扮成狄安娜女神的姑娘,他忽地向她們那邊轉過去,要把她們看得更清楚些。但是,突然,他摒住了呼吸,胸口的心臟卟通卟通地猛跳,那個身姿輕盈,誘人心魂,額頭上的月神號角閃閃發亮的女神使他聯想到了呂基婭。

仙女們繞著他跳舞,就像一圈會動的狂野放肆的鮮花,然後她們又像一群小鹿打著漩兒走開了,意思是讓他跟上。

然而他卻站著沒動,他心跳加快,呼吸加重,喉嚨裡的呼吸發出沉沉的噝噝聲。靠近一瞅,狄安娜和呂基婭一丁點兒也不像,可是他的第一個錯誤造成的效果卻讓他全身乏力。他立即被走投無路的渴望俘虜了。他對呂基婭的渴望超出了希望佔有她或是夢想佔有她的界限,他的心裡滿滿的全是對她的愛,就感覺恰似潮水在拍擊他的胸膛。比起這些淫亂和瘋狂的樹叢,呂基婭之於他卻似乎是從未有過得親暱,從未有過的潔白無瑕。不久之前他還準備沉溺在這盲目無知,各種快感不受拘束的淫窟裡;可現在他卻感到後悔,並且厭惡得喘不過氣來。他突然感覺有一種呼吸新鮮空氣的需要,感覺要看看被這些鬼森森的樹林遮擋住的星星的需要,他轉身就跑。

他剛跑還沒有幾步,就有一個戴著面紗的人從黑暗中冒了出來,那人把兩隻手都捂在他的胸口;她低語時發出的熱氣撲到他的臉上。“我想要你……來吧!沒人會看見我們。快!”

維尼奇烏斯跳了起來,像一個從睡夢中驚醒中的人那樣。“你是誰?”

“你猜。”

她捧著他的腦袋使勁兒朝自己摟,她的雙唇隔著面紗緊緊貼著他的,僅僅是為了呼吸一下空氣才把他急急地推開。

“這是一個歡愛的夜晚。”她大口喘著氣說。“一個徹底迷情的夜晚……一個縱情聲色的夜晚……!今天晚上做什麼都可以……你可以要了我!”

但是那個吻卻像一塊燒得通紅滾燙的烙鐵烙在維尼奇烏斯的嘴上。那讓他覺得噁心。他的思緒和心思已經飛到了別的地方,對他來說,除了呂基婭世界上再沒有別人。

“不管你是誰。”他把她推到一邊,說道,“我愛的是別人。我不想要你。”

可她卻只是把他的腦袋拉得離她更近了。“揭開我的面紗!”她命令。

就在這時,從附近的樹叢裡傳來樹葉的沙沙聲,那個戴著面紗的人迅速離開,像一個幻影一樣消失了。只有一陣快速傳來的笑聲迴盪在黑暗中,顯示出她剛剛在那個地方,笑聲裡似乎有著莫名其妙的惡毒和威脅的意味。

然後他看向佩特羅尼烏斯。

“我什麼都看見了,也什麼都聽見了。”佩特羅尼烏斯說。

“我們離開這地方吧。”維尼奇烏斯回應道。

他們立刻這麼做了,回城的一路上,他們什麼也沒有和對方講,直到站在維尼奇烏斯家的中庭裡的時候,佩特羅尼烏斯才問道,“你知道那個人是誰嗎?”

“魯布里婭嗎?”想到褻瀆維斯塔貞女,維尼奇烏斯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佩特羅尼烏斯壓低聲音。“維斯塔的聖火不再神聖,因為今天晚上魯布里婭和愷撒躺在了一起。你——”他把聲音放得更低了,“是和奧古斯塔,神聖的波佩婭在一起。”

那之後誰也沒有什麼話可說。不過之後佩特羅尼烏斯又多說了幾句,他聳著肩解釋道:“愷撒掩飾不了他對魯布里婭的慾望,所以也許波佩婭只是想用類似的方式報復他。我打斷你們,因為我怕你拒絕她。而如果那樣的情形發生在你看見了她的臉,知道了她是誰之後,那就什麼也救不了你們了,不管是你還是呂基婭。”

然而,維尼奇烏斯終於受夠了。“你們所有人都該下地獄!我討厭羅馬,討厭愷撒,討厭宴會,討厭達官貴人,討厭提蓋裡努斯還有其餘的你們這些人!和你們這些人在一起,我感到窒息!我沒法這樣活下去,你明白嗎?”

“維尼奇烏斯!”佩特羅尼烏斯是真的驚慌不安了。“你失態了,你失去了觀察力!你失去了判斷力!”

“我只愛一個女人!”

“所以呢?”

“所以我不想再要別的愛情,我不想再過你過的生活,你的消譴,你的糜亂,你的罪惡!”

“你是怎麼了,你這人?你現在是基督徒了嗎?”

但是這個小夥子僅僅用雙手捧著頭,開始一遍一遍,好似失望般地說:“還不是!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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