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在弗拉維王朝(1)建造克羅西姆競技場之前,羅馬的競技場主要由木頭所建,而大多數競技場都隨著羅馬城一起被燒燬了。不過尼祿下令建了幾座新的競技場,用在許諾過的角鬥比賽上,其中就包括一個大競技場,競技場的巨大木料採伐自阿特拉斯山脈。大火將將熄滅,菸灰剛剛冷卻的時候,這些木料就經由海路到達,沿臺伯河而上了。由於這些角鬥比賽被認定為超越以前所有曾出場過的表演,無論是在費用和場面的氣派上,還是在蒙冤者的人數上,這座簇新的大型圓形新露天競技場存蓄了無數裝著野獸和野獸的獵物——人類的籠子。

數千工人夜以繼日地勞作。各個領域的藝術家們晝夜不停地忙活,忙活著建造和裝飾那座巨大的建築。紋飾華美的座位,鑲嵌著黃銅,琥珀,象牙,珍珠母,以及來自海外的稀有海龜殼的支柱拱頂,這些東西的花費之巨被傳得沒譜沒邊。從山上直接引流下來的冰水在沿著一排排座位間的特製水管中流淌,將哪怕是滾滾熱浪下的空氣都冷卻的舒爽宜人。一張巨大的紫色天棚將給人以陰涼。座位之間的香爐裡燃放阿拉伯香料和香油。高高的後座處是能讓人涼快下來的藏紅花水和馬鞭草水噴霧。著名建築師塞維魯和凱勒爾使盡渾身解數,把一座圓形露天競技場提升到比所有其他競技場更大的規模,並能容納比其他競技場更多急不可耐,追求刺激的人眾。

百姓們好幾個星期前就盼著競技場開放日這一天了,大批民眾等在門口,從首演那天的黎明開始便聚集起來,帶著垂涎三尺的快活勁兒聽著獅子的吼聲,黑豹的嘶啞咳嗽聲,兇狗的吠叫聲。看守們餓了動物兩天,拿著滴血的肉塊在籠子前來回挑逗它們,把飢腸轆轆的它們刺激得發狂。這片嚇人的喧囂有時大得讓人在門外都聽不到互相說話的聲音,而想象力豐富些的人則臉都嚇白了。

日出帶來了新的,不一樣的聲音。平和的,越來越響的讚美詩歌聲從角鬥場裡傳來,讓聚集起來的那些呆瓜們大為驚訝。

“基督徒!”百姓們低聲說,自然而熱地,他們相互對視。“是基督徒。”

其實,晚上的時候,大批大批基督徒被從監獄帶至此處,他們是被一次性從所有監獄裡提出來的,而不像起初計劃的那樣,是一次從一個監獄裡提出來的基督徒。擠得水洩不通的民眾們知道角鬥比賽會持續數週,甚至是數月,他們懷疑今天的時間夠不夠把所有那些基督徒給處理了。合唱聲太大了,籠子裡的男人、女人和小孩人數又那麼多,似乎一天的時間不夠把他們全殺光。內行人堅稱,如果一次送到競技場的人數多達一兩百,動物們吃也會吃撐,殺也會殺累,到了晚上也決不會把他們全都咬死或者吞到肚子裡。有的人則說一次表演的人數太多會使演出遜色。人數眾多導致精彩看點被轉移,演出失去效果。

隨著開門的時間臨近,當人流即將湧向競技場裡面長長的,被稱作大出入口(2)的走廊時,等在外面的百姓情緒上揚,變得更加活躍起來,他們爭論的話題也擴充套件到了和眼前的演出相關的其他千頭萬緒上。有的人稱在把蒙冤者撕成碎片上,獅子更厲害些;有的人則偏愛老虎。人們打起了賭。每一種野獸都有支援它的派系。基督徒上場之前,關於在角鬥場上打鬥的角鬥士們的激烈爭論甚囂塵上。再次地,每一類鬥士立刻有了自己派系。有的人看好住在日耳曼叢林裡,易北河與奧德河之間的塞姆諾內斯(3)人。有的人把賭注押在了高盧人身上,有的人看好色雷斯人,有的人則貶低那些色雷斯劍鬥士在和用漁網與三叉戟做武器的撒網人對決時的優勢。

這些受過訓練,紀律嚴明的專業人士一大早上就開始陸續抵達競技場,他們來自各個角鬥學校,人數或多或少,在佩劍的校長帶領下前行。由於不想在對決前浪費力氣,他們沒有攜帶沉重的戰甲;有的人幾乎裸著身子,頭上戴著桂冠,髮間插著鮮花。清新的晨光中,他們強健的塗了油膏的身軀結實,光滑得猶如大理石,充滿了生命和力量,俊美得好似神詆,使民眾熱情地呼叫起來。羅馬崇拜人體的力量和美。很多角鬥士在城內赫赫有名。人群裡冒出歡呼聲和呼喊聲,諸如“嗨,弗尼烏斯!”“嗨,里奧!”“嗨,馬克西姆斯!”“嗨,狄奧米德斯!”

小姑娘們向他們投以飽含愛意的目光,他們則挑出其中長得最漂亮的,在經過她們的時候對她們開著玩笑,彷彿他們的腦中沒有什麼放不下的憂愁。他們喊道:“在死亡擁抱我們之前摟抱我們吧。”隔空丟擲飛吻,接著就從競技場門口消失了,很多人再也沒有出來。

又有一撥人吸引了百姓的注意。角鬥士後面來的是揮著鞭子的場監;他們在競技場上的工作是鞭打角鬥士,激發他們的火氣。隨後來的是騾子拉的平板車,車上高高堆著一垛垛原木棺材;看到這麼多的棺材,等待著的民眾大受刺激,他們透過可能的犧牲者人數來判斷這場表演的盛大程度。下面來的是打扮成墨丘利或者卡戎的人,他們的任務是將受傷的人徹底弄死。接著是競技場上維持秩序和分派座位的人,之後是在商鋪之間取食物和冷飲的奴隸,最後是禁衛軍,每個愷撒都喜歡他們在競技場裡就近隨侍。

終於,門開啟了。民眾們往裡衝,推擠著透過一條條暗道。等著進來的人太多了,他們用了好幾個小時才湧進去。讓每個人都驚奇的是,一個圓形露天競技場就可以把這些彙集的百姓都容下了。捕獲到了新鮮的人肉味兒,動物們吼得更大聲了,與趕來找位子,發出如海上暴風雨似聲響的人群的吶喊聲交相呼應。

最後,城防長官帶著巡城軍隊來了,接著便開始了一長溜無邊無際的肩輿,肩輿裡載著元老,執政官,總督,法庭審判官及其他人員,宮庭官員和官吏,禁衛軍高階將領,貴族,以及來自宮中,穿著長禮服的美麗女子。

扛著用束棒紮起來的逞亮刀斧的執役走在有幾個達官貴人的肩輿之前,突顯著貴人們的位高權重。其他人則帶著一幫奴隸。陽光照耀在鍍金的肩輿上,照耀在白色和顏色富麗的長袍上,照耀在羽毛、耳環、珠寶和冠冕上,照耀在鐵斧上,競技場上充斥著彙集起來的百姓們向權貴們致敬的喊聲。其他的禁衛軍分隊則在上午陸續到位。

最後出現的是各個神廟裡的祭司們。而且,直到這時,神聖的維斯塔貞女的肩輿才在執役開路下到臨。只有尼祿的缺席才會拖延比賽開始,但他急於爭取民心,保證不會讓百姓們等待。不久之後,他就和波佩婭及其他權貴們來了。

佩特羅尼烏斯隨其他廷臣而來,他的肩輿裡帶著維尼奇烏斯。呂基婭生了病,他知道,但是他不確定呂基婭不會因此就不參加首場演出了。過去的這幾天,進入監獄受到了極其嚴格的限制,衛兵們被嚴禁與獄卒交談和回答有關犯人的任何問題,以至於維尼奇烏斯找不到人詢問有關呂基婭的訊息。不管呂基婭清醒與否,她都可能被扔給獅子;野獸們才不在乎她清醒與否。然而,由於蒙冤者們套著獸皮衣服,而且是一次整批地送上競技場,沒有人能把一個人和另一個人區分開,沒有人能在剩下的批次裡認出誰是誰來。

這使得維尼奇烏斯為自己制訂的營救計劃花費了巨資。他賄賂了所有的野獸看守。他付錢給在競技場工作的每一個人。馴獸師們將把呂基婭藏在圓形露天競技場裡一個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裡,天黑之後把她轉交給那個貴少的一個忠心佃農,那個佃農會把她偷運出城,並立即將她帶進阿爾班山。得知秘密的佩特羅尼烏斯建議年輕人光明正大到競技場上亮個相,然後在進場之前悄悄溜走,迅速找到裝人的籠子,親自對猛獸看守指出呂基婭,那樣的話就不會有差錯了。

看守們讓他從他們專用的側門進入,其中一個叫庫魯斯的人帶他去了基督徒那邊。

“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您要找的人,大人。”庫魯斯在路上對他說。“我們問了一圈有沒有一個叫呂基婭的姑娘,但是沒有人回應什麼,也許他們不信任我們。”

“他們有很多人嗎?”

“非常多,有的人要等到明天早上上場。”

他開啟一扇門的門鎖,維尼奇烏斯走進一間又黑又大的牢籠,石頭做的拱頂低得蹭到了他的頭,只有通向競技場的鐵柵欄透著光。

在突然而至的黑暗中,他什麼也看不見。

他聽到了低低的,平穩的喃喃細語聲,然而,凡是大點的響動都是從圓形露天競技場傳過來的。

他在朦朦朧朧的昏暗中覷視著,直到雙眼適應了一個個陰影,接著他看到自己被一些奇怪的,毛絨絨的生物圍住了,比起人,他們更像是動物,看起來像是狼和熊。

這些人,他知道,是裹在動物皮毛下的基督徒,他們將在競技場上和那些動物相逢,可是要把他們和動物區分開很難。有的人筆挺地站立著,擠壓到了別人。有的人跪地祈禱。處處有從動物偽裝下面垂落的長髮,顯露出那個蒙冤者是個女人,看著像是母狼的母親們抱著縫在毛絨絨的羊皮裡的孩子。昏暗中,從一張張毛髮蓬亂的面具裡露出來的蒼白麵孔綻放著希望、陽光和無憂無愁的光彩,他們的眼睛裡閃耀著興奮、激昂的歡樂,顯而易見,所有人的腦袋裡都閃爍著同一個想法,一個讓這些人與其他人截然不同,一個讓他們聖化到另一個世界的想法,這個想法把可能發生在他們身上,發生在他們身邊的恐懼和痛苦驅散,使他們盼望著他們所預期的磨難。問到呂基婭時,有幾個人夢眼朦朧地瞪過來,連回應都沒有回應一聲。其他人則安靜地微笑,要麼往嘴唇上豎起一根示意謹言慎行的手指,要麼指著柵欄和流淌進柵欄間的一束束陽光,只有幾個幼童被吼叫聲和他們的父母所穿的奇怪獸皮嚇住,偶爾發出哭聲。走在庫魯斯旁邊,維尼奇烏斯盯著那些喜悅和迷醉的面龐,尋找他有可能並可以盤問的人,不時地踏到因為在令人窒息的炙熱中缺少空氣而暈過去的人的身體。他在黑暗中,在等待著的蒙冤者中間穿行。他覺得,他們的牢籠一定和圓形露天競技場一樣地寬闊。

猛然之間,他停了下來,似乎有一個耳熟的聲音,他轉回身,朝著柵欄擠過去。一束陽光落在那個說話人削瘦的面孔上,一張狼皮的嘴臉下,那張面孔閃著狂熱的光芒。那位軍團司令官認出他是鐵面無私的克里斯普斯。

“懺悔你們的罪惡吧。”他發出低沉有迴響的聲音,“因為時候已到,那認為死亡就可以把他們罪過洗清的人又犯了一項罪惡,他將會被扔進永恆不滅的火裡。你們每一個人的罪惡都被加進了基督的苦難裡,使得這些苦難存在,所以你們怎麼有膽量認為你們的死亡可以報償他?今天,正直的人和有罪的人都將死去,但是主會預知他自己的死亡。你們完了,因於獅子會抓住你們,啃咬你們的身體,然而獅子不會讓你們和神把帳結清,不會清除你們的罪惡。神在讓他自己被釘在十字架上時,顯示出了足夠的憐憫,可是從現在起,他將只是一個嚴厲的,不循私情的法官,不會放過任何罪惡,不會使犯惡者逃脫懲罰。你們已然褻瀆了神,你們這些以為用死亡的痛苦便可以抵銷你們的過失的人!你們已然挑戰了神的公正,而你們註定會下地獄!不會有再多的慈悲,因為神憤怒的時刻落到了你們頭上!你們將站在一個可怕的法官面前,除了最正直的那些人,他不會饒恕你們中的任何一個人。懺悔吧,我說,因為地獄的大門在你們前方敞開,你們全都要墮入地獄,丈夫與妻子,父母與子女!”

哪怕是在即將落在所有這些人頭頂上的死亡面前,他還是那樣狂熱,激越,以及無情,他在他們低垂的腦袋上方揮動著瘦骨嶙峋的雙手,而他們則捶打著自己的胸膛,祈禱著寬恕。“讓我們懺悔我們的罪惡!”在他說完後,幾個聲音跟著喊道,而這時,只有孩子們被嚇得哇哇大哭的聲音以及擊打胸口和砸拳頭的沉悶響動打破了寂靜。

維尼奇烏斯覺得他的血液彷彿忽然凍成了冰。他的一切希望都有賴於基督的仁慈,可現在他卻聽到一場恐怖的審判即將到來,憐憫蕩然無存,就連死在競技場上也不會使神動容。他立刻想到彼得會說出不同的話,會用另一種口吻和那些將要死去的人交流,然而驚詫仍舊存在。克里斯普斯沙啞,譴責的狂熱言語使他變得恐怖和驚聳,變得與這個被黑暗的柵欄圍起來的牢籠,那個柵欄之外他們即將獻身的地方,以及這群蒙冤者們為了他們可怕的表演而被提前裝扮起來的樣子一般無二。

冷汗從他的額頭上冒出來。他吸了一大口汙濁的空氣,被嗆住,感覺好像被扼住了脖頸。動物皮毛和被層層堆疊的人體的熱氣和惡臭使人呼吸困難。他周圍的一切都加重了可怖威壓的畫面,比他曾經奮戰過的最血腥的戰鬥還要恐怖一百倍。他突然害怕自己會崩潰,會倒下去,就像在他回頭繼續在牢籠裡尋找呂基婭時,在他腳下絆住他的人體一樣。

時間在流逝。他知道,通向競技場的鐵柵板隨時都會被提上去,他開始呼喊呂基婭和烏爾蘇斯的名字。即使他們不在那裡,他也希望也許有認識他們的人。

真的有認識他們的人,一個從頭到腳縫在熊皮裡的男人拽了拽他的袖子。“他們留在監獄裡,大人。我是最後一個走的,我看到她病得躺在小榻上。”

“你是誰?”

“我是個採石工,使徒彼得在我的茅屋裡為你施過洗,大人。他們三天前把我關到了牢裡,但我今天上午就會死了。”

維尼奇烏斯做了一個深呼吸,突然放鬆了下來。他進來是想找到呂基婭,此刻他感謝基督她並不在這裡。“那是神恩的跡象。”他深信不疑地對自己說。

但是那個採石工又拽了拽他的託加,“大人,您還記得嗎,大人,是我把你領去彼得佈道的那個葡萄園的?”

“記得。”

“我後來見到了他,他們把我關起來的前一天。他祝福了我,還說他會到競技場給所有赴死的人祝福。我想在我走的時候看到他,看見十字架的符號。那會讓死容易些。所以,假如您知道的話,大人,告訴我他在哪裡。”

維尼奇烏斯把音量放低。

“他扮作了奴隸,和佩特羅尼烏斯的家人在一起。我不知道他們會坐在哪裡,但是我會去看臺上瞧一瞧,到你出來進場的時候找到我的位置。我會站起來,把我的頭轉向他們的方位,之後你就會親眼發現他了。”

“謝謝您,大人。願神的安寧與您同在。”

“願救世主向你展現他的恩德。”

“阿門。”那個採石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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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x00A0;公元69-96年統治羅馬。

(2)&#x00A0;競技場看臺下方的出入通道,類似於隧道。

(3)&#x00A0;即阿勒曼人,是古時日耳曼民族的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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