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在活人火炬的表演之後,監牢裡剩下的基督徒便為數不多了。針對其他信奉“東方迷信”的嫌疑人的圍捕行動現在仍然不時地進行,但是搜捕抓獲的人一天比一天少,勉勉強強只夠第二天的演出,競技比賽開始漸入尾聲。人們品味到了充足的血腥。飽足到幾乎大大咧咧和無動於衷的地步,民眾們開始喪失對屠殺的興趣。更何況,蒙冤者們面對死亡的方式令他們不安。從來沒有這般的情形現諸於世,如此情形變得既讓人茫然無解,又讓人驚恐不已。

維斯提尼烏斯說出口的那種迷信似的懼怕被百姓們傳揚,某種近乎驚惶的情緒虜獲了城裡成千上萬的人。在監獄裡爆發的斑疹傷寒擴散到了城裡,激起了普羅大眾的憂慮之情。此時,整個羅馬境內隨處可見,習以為常的葬禮促發了一些急切的私下議論,那就是,必須找到新的方法去撫慰那位不為人知,並且不通情面的神明。人們給朱庇特和利比提娜奉上了犧牲。使事態愈加惡化的是,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相信,那些奇怪、謙卑和順從的基督徒們與燒燬這座城市沒有什麼干係,羅馬被燒是得到了皇帝的授意,而這種想法是提蓋裡努斯和他的走狗們無論做什麼都阻止不了的。

而這恰恰是不管之於他還是愷撒都不放鬆迫害基督徒的原因。新的敕令頒佈,免費的麥子,葡萄酒和橄欖油繼續發放以安撫百姓;頒佈了對有房者的特別補助新舉措,以便讓重建輕鬆進行;元老院釋出一項新的建築準則,規定了街道的寬度和建築用的材料,以防止以後發生火災。

愷撒親自參加了元老集會,並和羅馬城的元老們商議如何改善人民的住房條件,不過,連解脫的影子都沒有落到蒙冤者們頭上。那位世界的統治者決心使全城人相信,如此不人道的懲罰只可能施加於有罪之人。哪怕是在元老院也無人為基督徒坦言相護。沒有人想把愷撒的陰毒眼神投向自己。再者,元老院裡有思想有遠見的人意識到,新的信仰威脅到了羅馬國本。假使萬一基督教真的征服了他們,羅馬就會滅亡。

然而,羅馬律法針對的只是活著的人。死人和將要死的人會交由他們的家人,想到這,維尼奇烏斯鬆了口氣。倘若呂基婭死掉,他會把她葬在他的家族墓地裡,並將與她合葬。他不再抱有拯救她性命的想法。他投身於基督,並且事實上游離於和當世相關的一切事物之外,他夢想著在重生後的生命裡和她團圓。他的信念變得如此堅定,以至於這份永恆的生命似乎比他至今為止的日常現實的種種幻象更加真實,更加令人信服。他現今生活在一種高度狂熱的狀態中,在他還活著,還有呼吸的時候,靈魂脫離了軀體;他渴望自己獲得最終的解放,他希望另一顆他愛之勝過世上一切的靈魂也獲得解脫。

他幻想著,他和呂基婭將手挽著手走進天堂,那裡,基督會祝福他們,讓他們一起生活在一個如日出日落般明亮和寧靜的光芒裡。他對基督的唯一請求是讓呂基婭避開競技場裡的刑罰,讓她在監獄中平靜地死去;除了這,他還毫無懷疑地確信,他將與她一起死去。他知道,他甚至不能奢望她可以獨自從大屠殺中倖存下來。彼得和保羅都告訴過他,他們也必須以身殉道。基隆在十字架上的情景使他確信,即使受了酷刑,酷刑後的死亡也會是甜蜜的。他熱盼著把這作為對自己和呂基婭的改變,期盼著把一個嚴酷和悲哀的現實變得更好一些。

他不時感覺到,他好似已經正過著在死後世界裡的生活。每一天,盤亙在他們二人靈魂中的憂鬱悲傷之情都在喪失它灼人的苦澀感,並漸漸地向一種安詳的,來世一般的對神的意志的屈從。從前,維尼奇烏斯與現實抗爭,與奔騰的潮水苦戰,可是現在,他隨波逐流,相信潮水會把他帶向永恆的安寧。他猜測呂基婭正和他一樣準備好了赴死,雖然獄牆將他們隔開了,但是他們卻已經聚在了一起。這個想法令他覺得幸福。

而事實也是如此。他們想法相近,心意相通,就彷彿仍舊在每天一次好幾個小時地分享各自的想法。對這一世,呂基婭也是既不抱有希望,也不心懷期待了。她不僅僅把死看作為擺脫地牢或者逃離愷撒及提蓋裡努斯,也不僅僅看作是獲救,而且也把死看作是她舉行婚禮的日子。她也開啟了世俗的幸福,因為從那一刻起,她將和維尼奇烏斯結合,因此,她像一個新娘子期待婚姻那般期待著死亡。

這道衝開一切束縛,把千千萬萬的早期基督徒衝向死後世界,使現實相形見絀的信仰的滔天巨浪同樣湧向了烏爾蘇斯。長久以來,一想到呂基婭難免一死,他也同樣心緒不寧。但是當從獄牆外飄來的訊息裡得知圓形露天競技場裡和花園裡正在發生的情狀,當死亡似乎成了所有基督徒共同的、必不可免的命運——同時也是他們通向巨大幸福——比所有死亡之外的任何可能的幸福都要多得多的幸福——的大門時,他亦不敢向基督禱告免去呂基婭的這份幸福,甚至連把死亡往後推遲多年的禱告亦不敢做。

他那蠻族人的樸素腦筋認定,呂基亞國王的女兒應該擁有比普通人——例如像他這樣的人——更多的幸福;他認定,在永恆的榮光中,她應該坐得比他和他的同類人離羔羊更近。他的確聽過,在神的眼裡,所有人都是平等的,然而這卻動搖不了他認為呂基婭會比其他人更加幸福的信念。畢竟,全體呂基亞子民的王的女兒和某個女奴不能相提並論。他還希望基督讓他像以前那樣侍奉她。

至於他自己,他只有一個私心的希望:像羔羊一樣死在十字架上。但那樣的幸福似乎太大了,大得讓他幾乎不敢去祈求,雖然他知道在羅馬,即使是窮兇惡極的罪犯也會被處以十字架刑。他想,他最有可能被野獸殺死,這令他產生了唯一的害怕和擔憂。從孩提時起,他就生活在呂基亞的廣闊叢林裡,在他還沒有長大成人,並因為超人的力量而聲名大噪之前,他在很長時間裡以捕獵野獸為生。實際上,他非常熱愛和野牛,和熊一對一地對決。當後來在羅馬不得已放棄對決後,他會去動物園和競技場,就為了看看那些或陌生或熟悉的野獸。然而,一見它們,他的內心就會升騰起殺手的慾望。眼下他擔心的是,等到角鬥場上碰見它們的時候,他會忘了他是被認為像一個基督徒那樣謙遜地死去的。

就算是這,他想,以後也許會對基督有所助益;事實上,他確信,他可以比其他絕大多數殉道者更加好地服侍救世主。他聽說羔羊曾對地獄宣戰,其中包括基督徒們相信是惡靈的所有異教神祗,他覺得羔羊會發現他的無窮力量在戰鬥上的優勢。他單純,質樸的腦袋根本沒想到,死亡以後,他脫了殼的靈魂或許並沒有現下那般強大。

除了這,他還一次做幾個小時的祈禱,照顧其他病人,幫助獄卒,並儘自己所能撫慰他的公主,他的公主有一件未了的心願:她時不時地抱怨,沒有時間讓自己短暫的生命裡填滿和有名的塔比瑟——她之前從保羅和彼得那裡聽來的人——做過的一樣多的善事。

獄卒們漸漸喜歡上了他。他讓人懼怕的力氣就算是在地牢裡也讓他們心有餘悸——他們明白,萬一他的頭腦裡起了一路打出去的意念,沒有柵欄,鎖鏈或者牆壁阻擋得了他——但是令他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溫柔和善良。他們無法理解他怎麼能這麼開心,並常常問他這個問題,當他解釋他在角鬥場死後,會有什麼樣的生活等著他時,他們帶著毫不掩飾的驚訝聽著。他的信念讓他的信仰如此真實,使得他們開始思索起來。

他們瞭解到,即使是在陽光照不進的地牢裡,那樣的歡樂也能找到自己的所在,這對他們是一個新的體驗。在烏爾蘇斯鼓動他們信仰他的羔羊時,他們一個一個地開始思考自己的生活,明白了這奴隸制實際是何等悽慘,明白了他們陷入了何等境地,那境地除非死亡才可以終結。

然而,就他們所知,這樣的死亡給不出什麼新鮮玩意兒。它頂多是個另外要去懼怕的東西。與此同此,這個呂基亞大漢——還有那個姑娘,她是那麼像一朵扔到地牢裡的草堆上的鮮花——卻歡欣鼓舞地奔向它,彷彿它是一扇通向無法估量的幸福的門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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