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邊的邊界(1 / 2)

小說:懶人瑜伽 作者:傑夫·戴爾

噢,烏布(1),可愛的、乏味的烏布!它那麼可愛,只是我們在那裡逗留的時間太久,實在是太久了,我們被太多的空閒時間弄得有些意志消沉了。大部分時間我們都是在姆拿度假酒店裡消磨掉的,它地處小鎮中心的西部,在乒乓球上我擊敗了酒店的每一位員工。酒店的員工——八個十幾歲的少年——白天遊手好閒,無所事事;晚上則擠在電視機邊觀看節目。我大步流星地走進前臺,做出打乒乓球的手勢——咧嘴樂,模擬反手和正手擊球——他們馬上就行動起來,推出乒乓球桌,輪流被他們最喜愛的客人打敗,而他(除了他的女朋友之外)正是他們唯一的客人。是的,我打敗了他們所有人。除了馬迪,酒店老闆。我和他在“姆拿公開賽”的決賽中相遇了。局勢並不明朗,但我因為求勝心切最終敗北了。我時而過於謹慎地防守,時而過於瘋狂地大舉進攻。我可以信賴的(矮子中拔將軍)正手抽殺狠狠地辜負了我,我只有在稍微領先,有自信心,或是五六分領先穩操勝券的時候,才能輕鬆自如地發起進攻。然而這局比賽我開場失利,稍微落後,五六分落後,可謂穩操負券。我丟了這一局,這時我就知道我肯定要輸了,因為我求勝心切,儘管僅憑我純粹的意志力甚至以2比2打平過。圈圈在旁邊觀戰,這讓我越發求勝心切,我越想贏,我就離最終的敗局越近了。第一局開始我的正手進攻就變形了,一切都不對勁,我馬上感覺到無形的壓力。偶爾我會打出驚人的漂亮的一球,但更多的時候我的球要麼下網要麼出界,漸漸地,我們的比分拉開了,於是我只求回球能安全過網不出界,並寄希望於馬迪失誤——他極少失誤,局勢讓他足夠自信,他用隨心所欲的扣球來懲罰我越來越膽小的球風。

這些乒乓球賽讓我們的烏布之行有了某種意義,否則不知道為什麼要待在那裡。它是迷人的小鎮,但它的旅遊業被過度開發,雖然我們到達時遊客屈指可數。印度尼西亞其他地方的政局動盪意味著:即使在旅遊黃金期,酒店也是門庭冷落,客人可以狠狠地殺價,不啻為一種經濟制裁。烏布是世界上小型精品酒店最集中的地區,然而就算是大多數小酒店都空著,仍有更多的小酒店正在建設中。(“他們還是在建!”圈圈吃驚而又佩服地說。)這些小酒店和兜售紗籠及“坐車”的小販讓你寸步難行。我們每次外出都被十幾個兜售住宿、紗籠和“坐車”的人圍困了。這是買方市場,根本沒有人買東西。有些遊客被“坐車?”這個無處不在的提問激怒了——更被它所提供的低階服務所激怒——那麼讓我們重新看一看它吧。他們一邊說著“坐車?”一邊抬拳至胸,拳頭上下輕輕轉動,好像握著一個看不見的方向盤,我們覺得這是巴厘島人打招呼的方式,“嗨,你好嗎?”——用賣東西的形式問好。

我們很少需要坐車,我們更喜歡在各種精品小酒店、客棧、民居邊上的稻田裡散步,我們在美麗的乏味的烏布消磨掉的那些漫長時光,就是住在這些地方。

稻田是這樣地綠意盎然。不僅僅是田地本身:包括周圍的植被——樹葉是如此濃密交錯,分不清是長在哪棵樹上——組成了一種單一顏色的彩虹:綠色。一望無際的碧綠,點綴著紅色的芙蓉花和飄過的白鷺,那白鷺如此潔白而巨大,就像晾在戶外的床單突然展翅飛翔。所有別的顏色——即便是紫色和黑色——都不過是綠色的陰影。陽光與陰影是綠色的不同色度。綠色,在這裡,不再是顏色,而是一種擴張的脈動。每樣東西或者已經染成了綠色——比如說蛇,像鏡面一樣閃亮,悄然滑過小徑——或者正在染成綠色。佛像長滿苔蘚,穿著綠衣。石頭變成了植物,沒有生命的物體變成了有機物。“毀滅所有的生物/化為綠色陰影下的綠色思緒?”(2)不,思緒本身也已經被毀滅了。它是純粹感官上的綠,不可能更無法想象能產生任何思緒。

無論附屬植被有多麼綠,最明亮的綠色還是來自稻田。水稻要想長大成熟,必須被最茂密最蔥綠的植物所環繞,稻田也就必須要達到那種極度的綠,當然這也只有它才能達到。只可能有一個王者。相對而言,只有稻田是那種真正的綠。只有稻田在綠意中吟唱。

我們注意到的就是這綠:那綠意,那萬物生長的迷人力量,萬物是多麼迫切地想要生長,全心全意地生長,純粹是為了生長本身的樂趣。

“樹木的存在感完全在於生長。”有一次散步時,圈圈這樣說道。

“我不同意。”

“我也是。”

“在風中搖動樹葉。給小鳥提供棲枝,讓天空包裹住它。讓人去攀爬。這些都是樹木存在感的方方面面。”

“還有別的,我覺得。”

“被觀賞。為旅遊業盡一點本分。”我看著圈圈。我想我已經說完了。我才意識到她還留了一手——但我沒想到那是句法語。

“‘樹木’,”她說,“‘總是在中間,被……環繞……’(3)猜猜是誰說的?”

“我在波德萊爾和約翰尼·哈里戴(4)之間搖擺不定。”

“很有趣。”

“但我打算選里爾克。”我高興地發現她露出了落敗了的欽佩之情。

我們走在稻田裡,進行這番交談,我們相互較勁,又想幫助對方。風景充滿勃勃生機,彷彿野蠻生長,但它全然不是野生的——有人在精心照料它。田邊貌似無序的樹木在生態系統中扮演了自己的角色。沒有任何一種是純裝飾性的,但那極度鋪張的裝飾感——像樹木本身一樣巨大的樹葉——在我們看來,模糊了它們的本色。風景不可避免會給人如此的印象。多麼和諧,好像是自然生長的。幾何形狀的梯田整齊排列,景色彷彿正在自主地繪製地圖。

“在早期,水稻的綠嫩芽按照鏡子裡自己的樣子生長,”我說,“實際上,它們都有被照顧得很細緻的一塊天空。”

“抱歉,我剛才沒有聽。”

“我說,‘昆蟲不斷地冒泡或是上岸,水汪汪的稻田看起來像是被雨水打成了篩子。即使是在晴天。這造成了一種感覺,鏡子的反射功能產生了很大的滯後;要麼就是——反正最後是同樣的結果——一種相應的預言能力。鏡子最終消失了,但那時水稻——’”

“已經吸收了天空反射的水——”

“‘變成了它本身理想的化身。’正是如此。”

“你剛才說的根本不是這樣的話。”

沒有路標,在稻田裡是很難行走的。我們很難確定什麼時候散步會變成“擅自進入他人領地”,觀賞會變成入侵。回到帕德瑪英達酒店(我們從姆拿度假酒店搬出後就住進了這家),我回想起我們散步時,注意力全都在腳下的路,所以我們並沒有真正看到多少風景。

“不過,”圈圈(之前的一次散步中,她滑倒在一個排水溝裡,輕微地崴傷了腳)說,“在田裡散步總比在田裡幹活要強。”

“是啊,”我說,“最好就是看看,欣賞風景。”

我們在巴厘島和龍目島看了很多這樣的風景。最簡陋的鄉村茅舍(不是說我們搬進姆拿酒店前一晚住的哇卡迪烏酒店條件簡陋:圈圈十分聰明地把我們的房間從標準間升級到了豪華別墅)也被這樣的風景補償和昇華了。任何一個房主都知道遊客想要什麼:“看得見風景的房間”。決定在哇卡迪烏度過一個奢靡之夜之前,決定搬進姆拿那乒乓球的神殿之前,我們考察過各種住所。掀開百葉窗,一片耀眼的綠色闖進眼簾,房主會微笑著說,“多好的風景。”不過它給人的感覺總是一種外來的概念,是與遊客打交道後才熟悉起來的某種東西。圈圈說,他們知道這個詞,但是他們無法分享這個詞背後的精神向度,這種向度讓我們——圈圈,我,還有大批已經結隊離開的其他遊客——得以從“風景”的角度去思考。

“否則,”她接著說,“他們怎麼會隨處亂丟垃圾呢?亂丟垃圾和欣賞風景是互相排斥的呀。”

“你太熟悉一樣東西時,往往會對它視而不見。”我說。此時我們坐了下來,欣賞風景,完全不會對它視而不見。不遠的幾碼處是一個細長的風能驅鳥器。我們決定把它照搬到黑巖城的沙漠裡,作為一種原始主義的雕塑。但是圈圈沒有帶相機,我帶了筆記本,卻沒有鋼筆或鉛筆,我們努力想靠記憶力重建它的構造。它的組成……不幸的是我們不記得它是怎麼做的,不用說在黑巖城我們沒有造成它——或是和它相似的任何東西。考查完驅鳥器後,我們有時間去沉思散步途中學到的一些基本知識。

“風景,嚴格地說,是閒暇與勞動分離後的產物。”我說。我不知道自己的表述是否準確——它是我即興的思考——不管怎樣,我還是說下去。“所以,風景,實際上是因為風景之中有辛苦勞作的人,努力建造和保持風景的人——而變得更像風景——甚至可以說沒有他們,就沒有風景。就像《戀戀山城》(5)或是《甘泉瑪儂》(6)裡的場景,傑拉爾·德帕迪約(7)問一個農民他是否喜歡那片風景。這個農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只有當你是這景色的陌生人時,你才會把它當成風景來看。風景的概念——或者說前景——曾是一小撮統治精英的特權,後來變成了資產階級的權利;如今旅行已經很廣泛了,每個人都可以看風景——除了那些被僱用來保持風景的人。”

“說到這裡,”圈圈說,“你看風景的這個地方經常會限制你正在看的那些人正在看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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