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邊的邊界(2 / 2)

小說:懶人瑜伽 作者:傑夫·戴爾

我們向後靠去,欣賞風景。姑且這麼說吧。坐著看了幾分鐘後,我又和圈圈聊了幾句,不妨轉述我對圈圈說的話,這樣會更準確。

“我看見了風景,”我說,“我觀看了風景,但我並不能投入到觀看這個行為當中。”

“這就是稻田的立約,”圈圈說,“你沒有為它勞動,分離就是你付出的代價。”

“我在看其他景色時也有同感,”我說,“比如在遠眺大峽谷時。”

“也許分離是更本質的,”圈圈說,“都市人——至少包括你吧——從大自然隔離後的異化。”

“只有在我嗑了藥的時候,”我說,“才能感覺到自己是風景的一部分,只有當我像一隻鳥或一棵樹一樣看風景,才能欣賞風景——當然,在那個特定的時刻,風景不再是風景了。”

為了消除觀景者與風景的分離,嘗試過很多努力。最好的例子便是漫溢的池塘,它已經成為巴厘島高階度假村的標誌,比如山妍露臺度假村,我們從中途流產的羅威那海灘之旅回到烏布後,曾住過這裡。羅威那海灘之旅是我們和一位來自慕尼黑的朋友格里高一起去的,我們是在離寮國琅勃拉邦不遠的考安西瀑布認識他的。池水漫過池邊,流進環繞的水渠,從那裡又被注回到主池塘。你跳進池裡,水漫了出來,越過了邊界。你在池中浮游,水流傾瀉,似乎沒有什麼能把你和峽谷、河谷以及稻田組成的風景分離了。距離,空間,都被消解了。

我們坐在山妍露臺度假村漫溢的池塘裡,我的眼前所見讓我想起我記憶中的場景——考安西瀑布——想到它,我便意識到有一樣事情其實是那麼顯而易見:無邊的池塘是人工的,一種模仿瀑布效果的建築,正如考安西瀑布(在這裡我們遇到了格里高)的效果。

從下面望去,瀑布從懸崖上翻騰滾落,水勢湍急,震耳欲聾,但你可以安全地坐在瀑布口,四濺的水花溫柔地落在邊上,你絕對不會被水流帶走。我們曾經去過一些瀑布——可憐的小便一樣的細流——所以我們去考安西瀑布時,是有些心不在焉的。水流湧入綠松石色的池塘。垂直的水流背後有一片岩石,黏滑的山洞可以坐人,你像原始人一樣坐在裡面,透過水牆眺望高度進化的現代人。這些人中的一位,留著多髮辮雷鬼頭的以色列人,爬進了一個山洞,然後就不見了。透過水簾,我們看見他穿著Teva鞋的腳在山洞邊上黏滑的岩石上攀爬。我們盼著再見到他,但是沒有。

坐在這個瀑布邊挺好:值得一去,然而我們的評價本也就到此為止了。然後我們聽說上面還有一層,湧向我們的水流就是從上面流下來的。我們沿著通向瀑布一邊的艱難小路爬著,瀑布濃重的影子被金黃的陽光打上了斑點,我們手腳並用,緊緊地抓住樹根。路上撞見了一位剃了光頭的澳大利亞人和格里高(他也剃了光頭),後來我們和格里高成了朋友。這是一次困難的攀登,但我當然穿著我那可靠的Tevas。我的Tevas擔當了大任。幾個月以來我天天都穿著它們。我和我的Tevas已經鞋人合一了。

瀑布頂上的風景是我畢生從未見過的。天空是高海拔的藍色,山巒被密不透風的原始森林所覆蓋。從池塘裡可以看見這些——在更高層的瀑布口——它又是下一層瀑布的源頭,我們就是從下一層爬上來的。距離感消失了:每樣東西都近在眼前,又遠在天邊。我沒有認真讀過海德格爾(8),但格里高說我們正在體驗——一種類似於海德格爾對思想的定義的東西:“距離上的無限接近”,我相信格里高所言。景緻在此點上聚集交匯,又從此點上無限延伸。它就像是世界的透明眼球。我們坐在那廣闊漫溢的池塘裡,眺望那無邊的邊界。風景既廣大又微小。我們坐在池塘裡,但我們不是在觀賞風景;我們就是我們看見的萬物的一分子。

如果沒有前些天的一場乒乓球賽,我們的考安西瀑布之旅就解釋不清。那是我在琅勃拉邦的第二場比賽,我們在我對手的熱帶花園裡打了很久。空氣如此潮溼,一分鐘後我就被汗水打溼了。最終我以21比19的比分戰勝了對手,這場七局的賽事充滿了不同球風的碰撞(英式進攻對東方式的兵不厭詐)。我知道我後背的一塊肌肉拉傷了(很可能是因為我的T恤溼透了),但我堅持打下去。第二天我的後背痛得厲害,不得不去找盲人按摩師,他把手指深深地插進我的後背,就像馬上要從深處拽出一塊血淋淋的腫瘤似的。總之,我的背更痛了。我們向瀑布蹣跚而行的每一步都扯動著我的後背。

我們交往的過程中,我時常告訴圈圈我喜歡從很高的地方跳進深水裡,現在我就在瀑布邊上,我有機會跳水了,但我不能冒這個險,撞擊力加上冷水無疑會將我的肌肉送入更深的痙攣,很容易導致神經痛或是椎間盤突出。

很多年前在加勒比海,我和幾個朋友乘船從安圭拉島到寬邊帽島,是海中央的一塊大岩石島。這個岩石島上除了鳥糞和燈塔以外什麼也沒有,每隔兩週會有一條船帶著供給和燈塔的新值班員——也許正確的詞應該是“全體船員”或“小組”——駛到這裡。我們到寬邊帽島之後,走了半里路就走到島的另一頭,那裡有一個小水灣。海水透過一條十英尺左右的窄縫進入到這個小水灣。然後拓展為一個圓圈,能稱得上是池塘了。你可以從懸崖上跳下去——像市政湖高處跳水板那麼高——跳進深水裡。遊過岩石裡的小縫,你就會進入到一片深藍。水域有鯊魚出沒,雖然我擔心鯊魚,但我很開心能從岩石跳進池塘。一開始,我們小心翼翼,一寸寸向邊緣試探著。後來我們開始大力起跳,雙人跳,手拉著手,我們的腿和手在空中搖擺,像馬術表演中的牛仔一樣興奮地大叫。我喜歡從岩石上跳下去,我也喜歡潛水,一邊看著人們猛地扎進藍色水面,激起一片白色水花。我在岩石中的那條窄縫遊進游出了好幾次,遊向那深邃的世界。四面望去,唯見藍色的海水。海水美極了,但是你感覺到它深不見底,讓你不由得害怕。我們在海里,海里有鯊魚。我一想到有鯊魚,就向深處接著游去,因為它如此美,我又遊了出來。我又向深處游去,看著其他人都從岩石上跳了下來,我重新爬上去,獨自一人跳了下來。

在考安西瀑布跳水比在寬邊帽島需要更大的膽量,因為它的下面有一塊突出的六英尺長的岩石,要跳得儘量遠才能繞開它。危險是真實存在的,但很微小,危險是很微小的,但真實存在。假如你撞上了那塊岩石,麻煩就大了。但是繞過那塊岩石,跳進池塘的深水裡是相對容易的,池水漫過了無邊的邊界,形成了瀑布,落入下面一層的池塘,而我們才從那個池塘裡爬上來。光頭的澳大利亞人和格里高都跳了,但我沒有。格里高甚至做了一個更大膽的跳躍,從池邊一棵搖搖欲墜的泰山樹上跳下,我當然不會這麼做。我根本沒有跳:我渾身痠痛地向池塘深處滑動。他們比我年輕,格里高和那個光頭澳大利亞人,比我年輕二十歲,是我的一半歲數,也差不多是我在寬邊帽島跳進藍色水面的那個年紀,那個下午。二十年後,我感覺到自己不是本身的年紀,我感覺到兩倍的衰老,我感覺像一個老人。你要想感覺像個男人,某種陽剛氣是非常重要的。你要能表演特技。你要能在你的女人面前賣弄,做一些危險的她不讓你做的事。我愛跳水,我愛賣弄,但我不能跳,打乒乓時我拉傷了後背的一塊肌肉,我更愛打乒乓。我渴望跳水,但我不能跳,我和圈圈沿著黏滑的岩石挪動,我們坐在冰冷的池塘裡,被一片風景包住,它讓人相信即使在這樣的時代,世界仍可能是一塊蠻荒之地,廣大,無法繪製,充滿奇蹟:一個伊甸園,它的廣袤確保了不會有人被逐出伊甸園。

從這個無邊的邊界上,我們能看見下面池中的人們,躺在岩石上的,游泳的,很多人並沒有發現上面有人。有一個人發現了,他就是那個扎雷鬼辮的以色列人,我們最後一次看見他時,他正吃力地爬進下面的那個山洞。他從我們左邊的幾塊岩石裡又冒了出來,用他的涼鞋帶把他自己吊到上一層。彷彿上面有一個神。只是我們知道有人爬到了上一層,十之八九正在從另一個更高的無邊的邊界看著我們。關於奧林匹斯山的神,你會忍不住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他們也有他們的神。儘管他們全知全能,但他們肯定也會感覺到在奧林匹斯山之上還高聳著一層超高地帶,他們的來來往往被詼諧地施虐式地冷眼旁觀;他們也不過是玩物,是宇宙的網球,被拍來擋去。而且,神們也輸了乒乓球比賽,他們在關鍵的比分上激動地哽咽,後背疼痛難耐,還被成千上萬種病痛折磨——拉傷的肌肉,扭傷的腳踝,感冒——都是人所難免的。

瀑布引發的關於存在之鏈的思考,另一種角度也說得通。尼采說世上可能並沒有神;假如有神的話,尼采怎麼能忍受自己不是那個神。然而在無邊的邊界,我想,你可以是一個神,但這並沒有什麼不同;你甚至都不知道你是神。

幾個月後我們到山妍露臺度假村時,我的後背完全好了。我恢復了陽剛之氣,不再感覺自己是體弱多病的老年人,或是後背受傷的老年神。我和格里高發明瞭一個遊戲。我們站在池塘邊,來回扔一個網球,我們站在有水漫過的池邊,要輪流接住球。這是一種新遊戲,讓競爭變成了某種合作。最重要的是,不要丟球,不要脫手,不要打空。假如你扔過去而對方沒有接住的話,你們都輸了。你們要麼都贏要麼都輸。這意味著扔球的人要非常準確。假如扔球人扔的球太容易接住,接球者又會感到無趣。接球者想接住了不起的球。我們把球扔來扔去,難度越來越大,有時候直接扔到他的臉上或者到了他能接住的極限。你接球的時候要確保不要向後倒去,尤其是當你在無邊的邊界時。我們悄無聲息地做這個遊戲,別的度假者或是游泳者就不會抱怨。事實上,我覺得他們很喜歡看我們。他們的頭像溫布林登網球賽的觀眾一樣左右轉動。我們成了風景的一部分。當然,圈圈在看我們。她的男人不是一個後背受傷的老人,他是一個喜歡賣弄的男子漢,他的後背上有一塊不吉利的扭傷的肌肉,但他鎮定自若。

我一有機會就會單手接球,再把它使勁扔回去。我是想讓對方差一點接不住球,差一點就摔倒在無邊的邊界上。格里高的背後是峽谷,他大叫著把球扔回給我。它啪地落在了我的右手。球像這樣穩穩地落在手掌,讓人感到極大的快意。我用左手拼命地把球扔回去。格里高在他眼前直直地把球接住。他把球扔回來,我用力向上才接住——剛好——落在我的左手。格里高肯定知道我是偏愛喜歡引用里爾克的人,他說:“待在外面的鴿子,在鴿棚之外,/又轉著圈子回到家裡,使晝夜得以和諧,/它知道秘密的事情,當最陌生的驚惶/之吸入偎依於,被感覺的飛翔。”(9)

他的背後是峽谷,那無邊的邊界。網球像黃色的星球一樣在藍色的天空上來回旋轉。我們在扔球與接球中陷入迷狂。這個遊戲不可能永遠玩下去,但我們不知道它什麼時候結束,那麼在每一個瞬間,它都是永恆的。

(1) 烏布(Uuud),印度尼西亞巴厘島上的一個小鎮,島上的藝術文化中心之一。

(2) 詩句出自英國詩人安德魯·馬維爾的詩歌《花園》。安德魯·馬維爾(Andrew Marvell,1621—1678),英國玄學派詩人。

(3) 原文為法語。

(4) 約翰尼·哈里戴(Johnny Hallyday,1943— ),法國搖滾教父。

(5) 法國導演克洛德·貝里1985年作品,根據小說《山泉》改編,影片原名為《弗洛萊特的若望》,由伊夫·蒙當、德帕迪約、達尼艾爾·奧德耶主演,獲愷撒獎最佳男演員獎,片長122分鐘。影片透過描寫法國南部山村農民的生活表現出人對自然及人本身的一種抗爭。

(6) 《戀戀山城》的續集,法國導演克洛德·貝里1986年作品。

(7) 法國國寶級演員,代表作有《大鼻子情聖》等。

(8) 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1889—1976),德國存在主義哲學家。

(9) 奧地利詩人里爾克的詩句,節選自《讚美節致埃裡卡》一詩。原文為德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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