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麻(2 / 2)

小說:懶人瑜伽 作者:傑夫·戴爾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這是我喜歡的城市版本。”

“我不想待在你的城市。我想待在我的城市。我的城市在哪裡?我們為什麼不能待在我的城市?”

侍者走了過來。臭麻讓我很興奮,再加上我今天喝了太多咖啡,已經躁動不已,但我還是點了兩杯咖啡。侍者走了,臉色看上去十分蒼白的瑪麗問我:“為什麼是我?”

“什麼意思?”

“在所有的巴黎人當中,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是我?”

“因為我昨天遇見了你,而且我覺得你很酷。我覺得我們可以一起出去,研究我的人行道。我覺得會很開心。”她搖了搖頭,這是一個公道的回應。很顯然,她不開心。一點也不。她不知道她在哪裡。不知道她是誰。臭麻就是這樣的,尤其是在最初的二十分鐘,會帶來極大的混亂。這就是為什麼喜歡它的人們——像我這樣的人——會喜歡它。

“你對我做了什麼?”

“聽我說,它只是大麻。不管你現在感覺有多麼奇怪,它對你的身體是沒有副作用的。假如我給你的是一片藥,你開始感覺異常,我就會擔心它有沒有副作用。但這只是大麻啊。它對身體是無害的。它只是進入了你的腦子。你只要放鬆,隨它去,一切都會好的。一切都會好起來。”

她搖了搖頭。侍者端著咖啡走了過來,我們兩個都不想喝。他看了看瑪麗,我覺得他看出了什麼。我已經靈魂出竅,但是我強打精神想表現得正常,說正常的話,做正常的事,努力去安慰她。

過了一會兒她說,“你並不是為 工作,是不是?”

“我當然是為它工作的。”

“誰派你來的?”她很突兀地說,帶著強烈的語氣,聽上去像是驚悚片裡的一句對白。

“這是你說的對白,”我說,“你一邊揪起某人的西服領子,把他往垃圾亂扔的小巷的牆上按去。這是一句應該用呵斥語氣說出的對白,你的臉貼著你呵斥的物件。‘誰派你來的?誰派你來的?’”她對我這簡短的發言沒有什麼反應,我又假笑著加了一句,“是 派我來的。”

我的筆記本放在桌上。她拿起來,開始翻看筆記本上潦草的記錄,是我為《Time Out城市指南:巴黎人行道》一書做的準備工作。我的字跡很亂,沒人能認出來——有時候我自己也認不出來——但是她專注地盯著每一頁看。

“你寫的根本不是什麼指南。”她說,綠眼睛裡有一種茫然的領悟。

“我寫的當然是。”

“你把我寫進小說裡了,是不是?”她說,每翻看一頁都進一步證實了她的懷疑。我在心裡假笑了一下,搖了搖頭。她也搖了搖頭,翻到最後一頁,上面有電話號碼。

“為什麼會有這些號碼?”

“他們是我在巴黎認識的人,如果有時間的話,我想見見的一些人。”

“為什麼我的號碼在這裡?”

“你昨天寫在這裡的。”我說,她似乎沒有注意到已經幹了的血跡,我鬆了一口氣。她從包裡拿出一支圓珠筆——就是昨天晚上用的那支——試圖勾掉她的名字和號碼。不幸的是圓珠筆沒有油了,她把它當成鑿子,把連同她的下面三四個號碼一起切掉了。這是一種自我毀滅,無異於自殺。看見這些電話號碼,她又有了一個主意。

“我需要打一個電話。”她說。我意識到她並不像她昨晚表現的那樣,並不是一個有冒險精神的自由靈魂。她說這句話時,她說她想打一個電話時,我發現她是晚上花很多時間煲電話粥的那種人,在電話裡與那些有男朋友又住得很遠的女友聊天。我能感覺到那種孤獨,那種臭麻式的孤獨,正在淹沒她。同時,她也看到我身上的某種東西。

“你很邪惡。”她說。臭麻是這樣的:它呈現出普通吸毒者的疑懼,又把它提升到一種令人眩暈的表現主義的洞見。你能清楚地感覺到那種疑懼,即使是在沒有威脅或危險的環境裡,臭麻也會讓你有這種體驗,一種純粹的原始的體驗——一般來說是恐懼——不需要和外部現實有什麼聯絡的恐懼。至少我以前是這麼想的。從此我不再抽臭麻,因為它讓我又疑又懼。

“請聽我說,”我說,“相信我。我知道你無法相信我,但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保證你不會有事情。”我伸手握住她的手,她沒有縮回去。我握著她的手,就像握著一個受傷之人或垂死之人的手,一點也不像握著巴黎咖啡館裡一個年輕女人的手,而我差點還想追求她。我說話的時候,她似乎在聽,但我一停下,她又恍惚起來。

“我要打一個電話。”她說。這不是一個好主意,有幾個理由:要想找到電話,她需要走進酒吧,很可能要問一問酒保電話在哪裡。接電話的朋友會被她說話的方式嚇一跳,她不知道自己在哪裡,而且她還和一位剛剛認識的危險的英國知識分子在一起。這位朋友會要求與酒保通話,我們會陷入麻煩——可是我要確保我們兩人都不會有麻煩。

“你看這樣如何?”我說,“你坐在這裡,我去給米米打電話。她認識我們兩個人。她會安撫你。”瑪麗搖了搖頭。她主意已定,站了起來,去打電話。我左右搖擺,既想直接攔住她——這會讓她更加恐慌,很可能會引發混亂——又想……

無論如何,一切都晚了。她正走進門。我看見她消失在咖啡館的後面,沒有與酒保有一句交談,我鬆了一口氣。她走了,我才意識到我費了多大的努力想表現得正常和有理性。我能感覺到那種保持鎮定的努力簡直是物理性的,極度緊繃的,就在我的腦子裡。我想表現正確——做正確的事——另一個我卻感到有點惱火,因為下午的研究就要泡湯了。

幾分鐘以後瑪麗回來了。她出來時,也是一天裡太陽頭一回出來。她沒有打電話,她什麼電話號碼也不記得。很好,我想。小小的福音,感謝上帝。既然坐著不會讓她好受,不如接著我們之前的散步。我在桌上留下四十法郎和沒有碰過的咖啡,我們站起身。不幸的是,散步又遇到了新問題。她眼角的餘光總能看到一些東西——一隻沒有尾巴的黑狗,肉店裡掛滿了粉紅色的鮮肉,一家希臘餐廳正在烤的羊肉串——都是她不喜歡的東西,都是讓她害怕的東西。其中一件東西就是我。我猜,這就是她為什麼說她要叫計程車。這比她想打電話時我面臨的兩難更難了。她可能嚇壞了,但在我的監護下,即使她很難受,也不會真出什麼事。不管她多麼難受,她最好在我的保護下。我腦子裡想著這些,她已經招來了一輛計程車。計程車停下。她開啟車門,鑽了進去。我本應該把她從車裡拉出來,或者也進到車裡,但是她就在車裡,我就站在路邊,我什麼也沒做。我彎下身,看了看司機。她把車門拉上,他們開走了。一分鐘前計程車還在那裡,一分鐘後那裡已經空了,只有浸了油漬的馬路和對面的商店。

她走了,有幾分鐘我感到解脫了。然後我開始擔憂,她不知道她住在哪裡。一想到這個,我就堅信司機會綁架、強姦或殺害她。我完全可以想象車裡發生的事,好像我就在現場,好像她能從反光鏡中看到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注視著她,她僵硬地坐著,臉色蒼白,抓著她的包,車子穿行在失去了方向的陌生的城市裡。似乎可以肯定的是,幾天內布勞涅森林裡會發現——她的屍體——衣不蔽體,如他們所言。我多麼愚蠢,竟然沒有檢視司機的駕駛牌照。

我走了幾分鐘,在一家咖啡館門口停下,他們剛打掃過地面。空氣中充滿氨水的氣味。我點了一天中的第六杯咖啡,我去了衛生間,我不敢抬頭看對面的鏡子。我的陰莖急劇地萎縮了,當我緊張的時候,當我嗑藥的時候,當我喝過量咖啡的時候,就會這樣(今天是三毒俱全):只剩下皺成一團的包皮,撒尿很困難。撒完之後,又淅淅瀝瀝很難止住。我應該和她一起上車。我的腦海裡不斷地重放那個瞬間,在那個瞬間我本可以有另外的做法,但結果總是一樣的。

我回到桌前,記下了她說過的一些話,萬一有一天我需要把今天發生的事寫在書裡。我能清晰地看見車裡的她,看見司機的眼睛,看見車加速駛過時窗外的霓虹燈。車已經行駛了一段時間,但是她的公寓仍在遠處。她不知道她在哪個區。每個地方都像別的地方,沒有一個地方像任何地方。我翻到筆記本的最後一頁,在那裡她的名字和電話被劃掉了。看見那褐色的血跡,我想起滴在運動鞋上的鮮血。我低頭看了看我的鞋,它們太髒了,模糊不清的血跡只有法醫才能鑑定出來。我特意用英語問了問侍者我們在哪裡,現在是幾點。我讓他在我的巴黎地圖上指出我們的所在地。我確保他能記得我。我的嘴幹得冒火。

離開之前我給米米打了一個電話,告訴她發生的一切。她說她會給瑪麗的公寓打電話。我不知道下面該做什麼,就接著研究我的人行道。我沿著波平考特街(我以前在那裡住過)和巴斯福瓦街走到夏朗尼街,很奇怪,街上沒有什麼人。街角上的那座建築自從阿杰特(2)的時代就沒有翻新過,像是被鬼魂佔領了。記住瓦爾特·本雅明(3)對阿杰特的評價——他拍攝的巴黎像是犯罪現場——我沿著凱勒街走到羅格特街。已是黃昏時分。路人行色匆匆,有的走在回家的路上,有的剛剛出門,有的只是閒逛。酒吧和咖啡館的前廊坐滿了抽菸喝酒的巴黎人,街道也熙熙攘攘。我很高興回到人群,加入到人流之中,我看著商店櫥窗,向巴士底獄的方向走去。

九點鐘,我去“保羅家”餐廳和一個朋友吃飯,然後坐地鐵回到第八區。我進入香榭麗舍大街,一個憲兵攔住我問我去哪裡。這是常事,因為這裡離總統府很近。我鎮定地解釋說我和朋友住在一起,就在20號,他揮了揮手放我過去了。

米米穿著白色浴袍開啟了門。她才洗完頭,用一條厚毛巾裹住頭。我真希望瑪麗這時候已經打過電話了,但是她沒有回覆米米給她的留言。我建議再打一次電話,米米說不要擔心,瑪麗早上可能會打電話過來,可能會有點尷尬,但是完全不會有什麼事情。

“是的。”我說,然而它也可能是警察打來的,事情很嚴重。

米米開啟一瓶紅酒。我給自己倒了一杯,和她說了更多的細節。我強調這件事裡滑稽的一面,讓她注意到我的行為是多麼正確。總之,我把它輕描淡寫了。米米坐在沙發上。她的腳指甲塗了一層可愛的淡綠色指甲油。我脫掉鞋子——因為種種原因,我一天都在長途跋涉——我把腳伸到對面的咖啡桌上。從這個低的角度望去,我能看見一輪新月掛在總統府的上空,彷彿是伊斯蘭共和國宣佈獨立了(4)。米米站起身,放起一個老男人唱的阿拉伯語歌的唱片,加深了我的這個感覺——那是一曲牧羊人的輓歌,我想。她狠狠地擦乾頭髮,把毛巾掛在浴室裡,又坐回到沙發上,兩條腿纏繞。她的頭髮還是溼的。我又倒了一些酒。我看了看時鐘——快到深夜十二點半了——這時電話鈴響起。

(1) 原文Skunk,臭鼬的意思,俚語中指一種非常強效的大麻。

(2) 尤金·阿杰特(Eugène Atget,1857—1927),法國著名攝影師。

(3) 瓦爾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1892—1940),德國現代卓有影響的思想家、哲學家和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家,重要作品有《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單向街》。

(4) 伊斯蘭共和國是伊朗、巴基斯坦、阿富汗和茅利塔尼亞四個伊斯蘭國家國號的組成部分,它們的國旗上都有新月的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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