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的雨(2 / 2)

小說:懶人瑜伽 作者:傑夫·戴爾

然後,我明白了。更確切地說,我恍然大悟了:我看上去像一個便衣警察。我那麼想找到一個吸大麻的人,就像一個緝毒警察在巡邏一樣。這個頓悟讓我越發地疑神疑鬼,我覺得自己更顯眼(尤其是沒有太陽鏡能夠躲藏)、更不合群、更不自在。我試圖沉浸在音樂之中,卻無法輕易地擺脫我那不受歡迎的新身份。我肯定,人們都在我背後指指點點,提醒他們的朋友,這個穿著“底特律製造”新T恤的傢伙,這個假裝在跳舞的灰頭髮的瘦子,其實是個緝毒警察。

斯泰西·普倫(12)為音樂節的第一天做了壓軸演出,選的是馬丁·路德·金的“現在是時候……”的著名演講。但現在,這樣的夜晚不是我的,如果說曾經是的話,我覺得以後也不會是。它非常重大,事實上它是一個歷史性的時刻(1963年,金曾經在底特律做過類似演講,就在華盛頓大遊行幾個月前),而我卻站在一邊,遠離它,而不是成為它的一部分。當天的節目結束時,我其實鬆了一口氣。人群開始湧出哈特廣場。

在龐恰特雷恩酒店——平時住滿了西裝革履的汽車行業的經理——現在電梯裡擠滿了DJ、狂歡者、爵士音樂迷:各式各樣在繼續去酒吧或其他人房間尋歡作樂之前先回自己房間的人。這可能是任何一家酒店最新潮的聚集。我卻完全錯過了它,即使身在其中。我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在特大尺寸的床上,喝著啤酒,看電視裡放的毛片《黛比搞掂達拉斯》,我把聲音關得很小,讓隔壁房間的人(後來我聽到他們在做愛)聽不到。如果你很開心,獨自待在酒店——費用可以報銷,喝著啤酒,看著毛片——幾乎是在天堂;可是如果你很孤獨,沒有人愛你,那麼獨自待在酒店完全是摧毀靈魂的事情。儘管我所看到的——特寫鏡頭裡的抽插動作——是真實的,在某種意義上是實際發生的,這種審美標準卻不合情理(金髮碧眼的女郎穿著絲襪和高跟鞋,紅指甲,乳房跟小氣球一樣大),所以任何肢體接觸都顯得做作、虛假、不可企及。那並沒有讓我停止觀看。反而,正是因此,我才繼續看下去。我想,我再也沒有機會做愛了。我會這麼想,部分是因為我正在看毛片——既然我再也沒有機會做愛了,也就沒有什麼可以阻止我看下去了:一種自我解嘲的慰藉。

星期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我感到比昨晚好不容易睡著之時——當時我甚至沒有手淫——還要淒涼。我拉開窗簾,發現外面下起了大雨。酒店裡一片寂靜。只有我起得這麼早。其他人都還在沉睡,睡掉節日結束後的狂歡之後的副作用。在酒店裡吃早餐,這件事沮喪到令人無法深想。我穿越無人的酒店大廳時,一對穿T恤和喇叭褲的年輕情侶走進來——他們笑著,很平靜,天真單純,容光煥發。我離開酒店,在大雨中開車到了柯利克,傑弗遜往南一里左右的一家汽車餐廳。

跟“喬治的超市”一樣,柯利克餐館的生意火爆。人們狼吞虎嚥,店員全力以赴地填飽顧客的胃。柯利克,就像一株汽車形狀的營養之樹,不停地輸送無限量美味卻又沒有過多裝飾的身體養料。儘管裡面很多人,我還是找到一個四人座的卡座,完全複製了我酒店房間的極度孤獨——兩張特大號大床。侍應生走過來擦桌子。

“你好嗎?”他說。

“我縛在一個烈火的車輪上,連自己的眼淚也像熔鉛一樣灼痛我的臉。(13)”我說,“除此之外,我還不錯。你好嗎?”

“我很好。”他咧嘴笑了,把桌子擦得非常乾淨。有時候,美國人非常重視金錢——做好你分內的事,否則我們就會找別人替你幹——十分符合佛家的理念:圓滿地完成一項任務,不是為了金錢,只是單純地公平對待這任務本身。就算你的工作只是收走油膩的盤子和擦桌子也不要緊——你擦桌子是為了體現你的價值(每小時大約六點五美元),似乎你的生活就指望它了。

雨水模糊了窗戶,我坐在卡座裡,看著雨,啜飲著淡咖啡。我還讀了會當地的報紙——《底特律自由新聞報》,上面滿是關於音樂節被這場大雨嚴重地影響了的報道。我的食物端上來了。煎蛋很嫩,培根脆爽,薯餅很棒,儘管如此,我卻沉浸在極度的憂鬱之中。我是那麼絕望那麼痛苦,根本不關心食物如何。

外面下著雨。並不是咆哮的暴雨,只是持續的細雨。那種彷彿沒有要停下意思的雨,好像是要儘可能多地儲備,以便如果有需要的話,持續到時間的盡頭。“外面下著雨。”戈爾·維達爾(14)曾經嘲笑別人寫出這樣的句子,好像驚訝於或釋然於屋內沒在下雨似的。但那一天,在柯利克,我低頭看見屋內跟外面一樣下著雨。被蛋液弄髒的盤子變溼了。水珠落在我的烤麵包片上,弄溼了我的蛋味薯餅。就在我低頭看的時候,雨下得更大了,什麼也看不清。我在哭。不是抽泣,而是持續地流著眼淚。意識到我在哭之後,我覺得自己馬上要抽泣了。我控制了一下自己,止住了淚水。我吃掉打溼的煎蛋,看著外面的雨,希望能讓自己忘掉屋內的雨。我崩潰了,我對自己說,吃早餐的時候我崩潰了。我對自己說這些,是為了讓自己平靜下來,儘量熟悉造成這次內在大雨的不平凡的事件,並將它演繹成平凡的事件。我忍住了抽泣,我雖然處在崩潰之中,仍然津津有味地吃起了早餐。吃完煎蛋,我用餐巾擦了擦餐刀,把黃油和杏仁果凍抹在全麥麵包片上。我喝完剩下的咖啡。我冷靜下來。我不再流淚,卻仍然心神錯亂,沒有比崩潰時好轉半分。這崩潰還在。而我,在某種程度上,開始重新控制了自己。

外面的天氣也變得晴朗,但我決定傍晚再去音樂節。我開著車走了。另外一輛車也駛離了柯利克的停車場,我想都沒想就跟著它開了幾英里,只是因為我喜歡它的保險槓標貼:“鋪就雨林之路”。我沒有注意自己正去向何方,從單純的駕駛之中,從一路經過的狀況比我還糟糕的建築中,我獲得了某種慰藉。看毛片的時候,你十分清楚,你正在看的是你想要做或者已經做過的事情,你知道那是“你”正在看;而當你駕駛汽車的時候,你只是一個正在開車的人。你是誰,並沒有區別;你可以是任何人——這很適合現在的我,因為我最不想當的,就是我自己。

我來到一個地方,它位於94號州際公路之南,75號之東。我不知道它叫什麼——你不能稱之為社群;或許它就沒有名字。到處都是類似於沃加拉照片的廢墟,融合了鄉村及工業的風格。某一刻,我發現自己站在沃倫大街上一個被磚塊堵住的倉庫旁邊——“霍班食品”,就在里歐佩爾大街的東面。旁邊有一個冷凍廠,一個水塔,還有一個倉庫,彷彿還在使用之中。大多數建築都廢棄了,裡面空蕩蕩的,只有空氣;它們空有倉庫之名。不遠處有兩個教堂塔尖,越過它們則是新城區閃爍的天空。雜草肆意蔓延。雨停了,天空一片蔚藍。甚至還有一些樹。一條生鏽的鐵軌穿過這條路,自北向南。在蔚藍天空的映襯下,褪了色的紅色道口標誌可以當作一個標題或字幕,不只是它在美國繪畫、電影及攝影史上的地位,賦予了空空的鐵路道口標誌一種特殊的共鳴。鐵路與公路的交會之中,蘊含著某種本質的東西。

當你偶遇空曠的中西部的一個鐵路道口,你會體會到一種喜悅,廣袤的大地彷彿微縮成了一個點。你可能會迷失,但你會覺得自己正站在羅盤的中心點。那不只是鐵路與公路的交遇;兩條有方向的絲帶般的路交會在一起,與毫無方向的空虛感如此不同,你會立刻屈服於一種極度的延伸感和一種強烈的交會感。

在繁忙的都市中,如果鐵路尚在使用之中,而你又趕時間,沒完沒了地等待火車轟隆隆駛過,的確讓人絕望。但在這裡,在一條沒有車輛的路上,圍繞著廢棄的工業建築,面對一條不再有火車經過的鐵路,我非常樂意等待,我高興地靠邊,停車,閒逛。我停下來,因為它讓我感覺到時間也終止了,就在這停下的過程之中。或許這就是為什麼它看上去像電影,甚至像照片。如果我沿著鐵軌極目遠眺,或許能看到多年以前從這兒經過的最後一趟火車,鐵軌在它的身後生了鏽。但我沒有去看,也許是看得不夠遠。時間,就像火車,也在前行。此時已經變成了過去。所以,這個地方才有了這種地心引力般的寂靜。我不是第一個回應它並在此停留的人:就在我的車輪旁邊,我看到一小堆菸頭,顯然是有人從車裡的菸灰缸裡倒出來的。

我的情緒早已經明顯好轉。剛才我還渴望回到酒店,回到音樂節,聽上幾個小時的乒乒乓乓的高科技舞曲,讓它們塞滿我的腦子,再也不像緝毒警察一般,但此時此刻,我不想去任何地方——或做任何事情。我喜歡這裡。在這裡我感到幸福。

周圍是雜亂無章廢棄的停車場和鐵軌。我的腳邊有一箇舊可樂罐。我踢了一腳,發現它還是滿的,沒開罐的。幾片雲彩向地平線飄了過去。一塊生鏽的標識還在恪盡職守:

請勿在BAC O C RB(15)停車

標識牌的下面是濃密的雜草。

幾乎每一個混凝土的裂縫中都有一棵灰綠色的小草在發芽:大草原正在緩慢地迴歸。

(1) 伊薩克·迪納森(Isak dinesen,1885—1962),丹麥著名女作家,著有《走出非洲》等書。

(2) 一種兼具質性思考與量化分析的方法,用以探討動態系統中(如:人口移動、化學反應、氣象變化、社會行為等)無法用單一的資料關係,而必須用整體、連續的資料關係才能加以解釋及預測之行為。

(3) 描述宇宙誕生初始條件及其後續演化的宇宙學模型,宇宙是在過去有限的時間之前,由一個密度極大且溫度極高的太初狀態演變而來(根據2010年所得到的最佳的觀測結果,這些初始狀態大約存在發生於300億年至230億年前),並經過不斷的膨脹與繁衍到達今天的狀態。

(4) 指的是體系的混亂的程度,它在控制論、機率論、數論、天體物理、生命科學等領域都有重要應用,在不同的學科中也有引申出的更為具體的定義,是各領域十分重要的參量。

(5) 急性焦慮症,又稱驚恐發作(panic attack)。患者突然恐懼,猶如“大難臨頭”或“死亡將至”的體驗,可伴有呼吸困難、心悸、胸痛等,每次發作持續幾十分鐘。

(6) 柯克·道格拉斯(Kirk douglas,1916— ),美國電影演員,主演過《凡·高傳》裡的凡·高。

(7) 弗雷德裡克·埃德溫·丘奇(Frederick Edwin Church,1826—1900),被看作是美國19世紀後半期最偉大的風景畫家,他畫的大山、冰峰、熱帶森林等原野景色,逼真而富浪漫主義情趣。

(8) 卡斯帕·大衛·弗里德里希(Caspar david Friedrich,1774—1840),德國偉大的浪漫主義畫家。

(9) 卡米洛·喬塞·沃加拉(Camilo Jos佴Vergara,1944— ),著名攝影藝術家,出生於智利,曾經獲得過麥克阿瑟基金“天才”獎。

(10) Book-Cadillac Hotel,開業於1924年,曾是底特律最高階的酒店,接待過無數總統、電影明星和著名運動員。

(11) United Artists Theater,壯觀的西班牙哥特式劇場,建於1928年,於20世紀70年代關閉。

(12) 底特律DJ兼電影製片人。

(13) 引自莎士比亞《李爾王》第四幕第七場。

(14) 戈爾·維達爾(Gore Vidal,1925—2012),美國小說家、劇作家和散文家。

(15) 生鏽後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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