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裕中的憂鬱詞人晏殊(1 / 2)

有身份的人跟沒身份的人寫東西顯然是不一樣的,後者可以不管不顧,一發不收,前者就必須考慮自己的地位角色,萬不可想唱就唱。晏殊的很多詞技藝精湛、感情深醇,但卻始終感覺作者有些欲言又止。晏殊詞就像蒙著面紗的女子,隔著一層,總是矜持。

宋朝建立之後,宋太祖趙匡胤為了避免唐末五代時大臣專權的情況再次出現,在官制改革上可謂煞費苦心。為了避免宰相專權,北宋在宰相之下設參知政事,作為副宰相,又以樞密使、三司分割宰相職權;州郡行政長官由文官擔任,地方官吏也由皇帝任免。這樣一來,中央集權大大加強。但是過分集中的權力使很多官員無所事事,乃至於宰相往往也是飽食終日,悠遊卒歲,晏殊就是這樣的宰相。

從神童到宰相

晏殊字同叔,北宋臨川人。據史載,晏殊自幼就聰慧絕倫,七歲就能寫文章。傳說小時候他讀私塾,老師出上聯:“聖賢書中求富貴。”晏殊馬上對出下聯:“龍虎榜上爭魁豪。”老師聽後連聲稱讚:“此兒日後必成大器!”不過這種名人的兒時勵志故事在中國實在太多,不可全部當真,但是,晏殊十餘歲就被召入朝廷卻是史有明載的。

晏殊十四歲的時候,由江南安撫張知白舉薦進京。宋真宗要他和其他千餘名進士一起考試,還是少年的晏殊“神氣不懾,援筆立成”(《宋史·晏殊傳》)。皇帝十分欣賞,賜他同進士出身。當時的宰相寇準還有點地域歧視,說晏殊是邊遠地區的人,皇帝反駁說:“唐代名相張九齡不也是邊遠地區的人嗎?”(張九齡是廣東韶關人——筆者注)

按照當時的規定,兩天之後,晏殊還要參加詩賦的考試。試卷發下來之後,晏殊說:“這個題目我以前曾經寫過,希望能換一個題目。”皇帝認為他為人誠實,十分高興。晏殊的試卷做好之後,皇帝更是大為讚賞,授予他秘書省正字官職。

在皇帝眼中,晏殊的誠實並不是矯飾,而是純出於天然。當時真宗想挑選一個品德高尚的大臣輔佐太子,便選中了晏殊,真宗說:“我近日聽說很多官員都嬉遊宴飲,通宵達旦,只有晏殊閉門與兄弟讀書,嚴謹厚道,正好可以當太子的老師。”晏殊接受任命之後,知道了皇帝選擇自己的理由,他卻對皇帝說:“我不是不喜歡嬉遊宴飲,而是因為家貧沒有相應的器具。如果我有錢的話,一定還是會前往的。”而他的坦白,更讓皇帝感覺到他的誠實,對他也就更加信任了。

晏殊擔任左庶子,皇帝向他詢問政事時,為了保密,都是把問題寫在方寸大小的紙上,晏殊拿到之後,總是回去認真地回答,然後把皇帝寫的紙條一併密封好交還給皇帝。這樣的謹慎,讓皇帝很是滿意。

按照傳統,古代官員父母去世之後,官員必須辭官回家守孝,稱為“丁憂”,但是有些大臣身居要職,因此皇帝往往命令他們提前結束守孝迴歸朝廷,這稱為“奪情”或者“奪服”。晏殊父親去世的時候,他就照例回家守孝,但是皇帝感到政事不可無他,於是特地下詔奪服。幾年之後晏殊母親去世,晏殊特地上書,請求能夠服完母喪,但是皇帝不許,由此可見皇帝對他的看重。事實上,在古代,奪情甚至成了大臣是否得寵的風向標,某種意義上,也成了一種難得的特殊待遇。而晏殊兩次被奪情,其地位之重要已不言而喻。

真宗去世,宋仁宗即位,晏殊時年三十二歲,拜右諫議大夫兼侍讀學士,後遷給事中。真宗去世的時候,遺詔章獻明肅太后代理朝政,但是宰相丁謂、樞密使曹利用都想趁此機會獨攬大權,晏殊提出讓太后垂簾聽政,解決了權力糾紛。中國的垂簾聽政也自此始,不知道慈禧太后會不會因此感激晏殊。

晏殊的仕途基本上是一帆風順的,雖然其間曾經有過一些小波折,但是都沒有影響大局。慶曆年間,五十三歲的晏殊晉中書門下平章事,成為宰相,達到了一個官員能夠達到的最高的高度。

悠遊卒歲的曲子相公

宋代真宗、仁宗兩朝算是“百年無事,天下太平”的時代,而更重要的是,宋代皇帝集權、官員互相制約的官制使包括宰相在內的官員都很難有太大的作為,因此,晏殊作為宰相的建樹實在不大。

據《宋史》記載,晏殊擔任宰相期間做的最著名的一件事,就是廢除了“陣圖授諸將”制度。宋代為了防止武將專權,大力限制武將權力,但是矯枉難免過正,當時規定,將軍外出打仗,皇帝要派宦官作監軍;將軍打仗時,必須按照出發前皇帝授予的陣圖排兵佈陣,這種完全無視戰爭規律的做法無疑是可笑的。因此,宋真宗時朝廷在陝西對外用兵,連連失利。在這種情況下,晏殊請求廢除宦官監軍和陣圖授諸將制度。嚴格意義上講,這只是對以前一個過於低階的錯誤的糾正,並不能表現出一個宰相應該有的膽識和眼光。

晏殊最大的貢獻,應該還是在興辦學校上。在擔任地方官的時候,他就請來范仲淹等著名文人當老師,興建學校,教授學生。史書說,從五代以來,天下學校都荒廢了,而宋代興辦學校,就是從晏殊開始的。晏殊興辦的學校為宋代培養了大批高質量的人才,范仲淹、孔道輔、韓琦、富弼、宋庠、宋祁、歐陽修、王安石等,或出自晏殊門下,或得晏殊推薦,這些人後來都成為朝廷重臣,而宋仁宗時期也被稱為宋代人才最多的時代。

但總的說來,晏殊的生活還是十分清閒的。宋代朝廷對士大夫的待遇十分優厚,據學者考證,唐代白居易擔任翰林學士,其待遇還不如宋代一個地方小官。而宋代經濟的發展和統治者的提倡,更使享樂成為整個社會的主旋律。宋代很多文人夜夜擁妓豪飲,沉醉於聲色之中。位高權重的晏殊當然也未能免俗。在這悠遊卒歲的生涯中,晏殊留下了一萬多首詞,著有詩文集兩百四十卷。被人稱為“曲子相公”。對晏殊來說,“國家不幸詩家幸”這句話大概不能說全是正確的,畢竟晏殊能賦佳作是事實,其仕途通暢、生活優裕亦為真。

破陣子春景

燕子來時新社,梨花落後清明。池上碧苔三四點,葉底黃鸝一兩聲,日長飛絮輕。

巧笑東鄰女伴,採桑徑裡逢迎。疑怪昨宵春夢好,原是今朝鬥草贏,笑從雙臉生。

女性題材在中國詩歌中不少見,在宋詞中更是常見。但是,傳統詩歌其女性主角多為少婦,於是,有了無數的閨情、思婦乃至怨婦詩,從《氓》到《春江花月夜》莫不是如此。即使是寫少女,也多描摹少女懷春之態。這些女性形象其實並非獨立的文學形象,她們的存在,是以她們與男性的關係為前提條件的,她們的自身價值,也是以與男子關係的親疏為標準的。至於齊梁宮體詩視女性為玩物,則更是墮入惡趣。

而晏殊此詞卻是以天真純潔的少女為主角,描寫少女自己的生活的美麗與快樂。既非少女思春,也不是思婦懷人,更不是借男女關係而影射君臣之義的香草美人,而是與男子毫無關係的清清朗朗、明明白白的小女孩。這樣的少女形象,以前很少作為獨立的文學形象出現在中國的詩歌當中,簡單得乾淨,乾淨得純潔。

春天輕快地到來,黑白的燕子,純白的梨花,池上的碧苔,春和景明,明媚可愛。黃鸝啼叫,飛絮輕飄,這樣的春日,怎能不讓人陶醉!女孩從採桑的路上走來,一路與女伴嬉笑打鬧。純潔如水的女孩還沒有遇到人生的淚珠,快樂如春的女孩還沒有走到離別的秋季,人生太多的沉重在她看來都尚不存在。這時候,她生命中最美麗的事情,不是情人的一瞥,也不是意中人的歸來,而是與女伴玩成人們都看不起的小孩子的鬥草遊戲取得了勝利。這樣的歡樂是單純而廉價的,但卻也是最昂貴的。當她再長大一點,開始逐步涉入人世間的各種困局之後,這種單純的快樂將永遠不會再有,即使富可敵國,也再難以買得。

韓愈曾說:“歡愉之辭難工,窮苦之音易好。”但是這首詞也許是個例外吧?沒有歲月沉積的凝重,沒有傷春悲秋的淒涼,少女眼裡的春天,是沒有被汙染的春天,是最簡單,也是最純潔的春天。

在閨情的霧靄中遙望未來

蝶戀花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不知道王國維先生是怎麼從浩繁如煙的宋詞海洋中找出那流傳千古的詩句,來解釋他的“治學三境界”的。

很多人可能和我一樣,在開始這次宋詞之旅以前,很早就從王國維先生那裡知道了這首詞的幾句名句了:

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

——王國維《人間詞話》

記得最初看到這話的時候還在讀中學,當時最熟悉的是辛棄疾《青玉案·元夕》的那句“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經常吟哦,餘味無窮。後來年歲稍長,才知道,那看似不經意的回頭而與成功不期而遇的境界雖然美麗,但是與自己距離還十分遙遠,沒有經過千折百回,豈敢輕言成功?於是再回過頭來看前兩種境界,才開始體味晏殊這詩句中的無窮意蘊。

一夜西風,玉露凋傷,一個不眠之夜之後,登上那座高樓遠眺天涯,天涯無盡。秋風蕭瑟,洪波湧起,登樓的人,心中有些淒涼。因為登上這高樓,面對這滿目蕭然的人,是勇敢的,也是哀痛的,還是幸福的。在這颯颯秋風中的登臨者,心中湧起的不會是盲目的豪邁和自信,而是對漫長的時間和空廓的天地的敬畏。從他登上這高樓的那一刻起,他就融入了孤獨,而當他放眼無盡天涯的時候,他知道,從此,自己註定要承受這與天涯一樣的無盡的孤獨。

中學的時候,還不知道晏殊是誰,更不知道這句詞出處何在,於是,以為整首詞大概也就是講的求學立志的主題。直到後來讀了這首《蝶戀花·檻菊愁煙蘭泣露》,才知道原來這竟然是一首閨情詞,與求學立志毫無關係。難怪王國維先生自己也說:“如果用這個意思來解釋這些詞,恐怕是晏殊、歐陽修諸公不會贊成的。”(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晏、歐諸公所不許也。)

而令人驚訝的是,這句閨情詞放在王國維先生的境界說裡又驚人地妥帖。這除了與靜安先生功底深厚,對詩詞瞭如指掌有關之外,恐怕與這首詞本身的境界也不無關係吧。

葉嘉瑩先生認為:

……詞初起的時候,本來就是那些個詩人文士們寫給美麗的歌女去歌唱的歌詞,沒有想把我的思想懷抱理想志意都寫到詞裡邊去。他最初本來沒有這種用心,沒有這種想法。寫美麗女子的愛情,就是寫美麗女子的愛情。可是,奇妙的事情就是在這裡發生的。……每個人都是帶著自己的思想文化教養性格的種種不同背景的,……就在這些個詩人文士,當他用遊戲筆墨為了娛賓遣興給歌女寫歌詞的時候,無法避免地把自己的性格思想,在不知不覺中,隱意識的,自己完全都不知道的,unconscious,流露表現在愛情的歌詞中去了。

——葉嘉瑩《唐宋詞十七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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