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裕中的憂鬱詞人晏殊(2 / 2)

所以,雖然這是一首閨情詞,晏殊估計也是遊戲筆墨為之,但是在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晏殊將自己的思想與懷抱不經意地表達進了這首詞裡。所以,這首詞表面是說思婦的想念,而透過語言的外殼去觸及核心,又未嘗不可理解為對理想和價值的追求。

人生總免不了有所追求,從廣義的角度來說,對愛情的追求與對學術的追求,其本質並沒有兩樣。獨坐時候的愁思,黑暗之中的尋覓,為伊消得人憔悴的執著,只要是真誠的追求,誰都曾經經歷過;這樣一種具有普遍性的心理,所有苦苦求索的人們,都共同擁有過。但是,只有真正的詞人,才能將這種人人心中皆有,人人筆下皆無的心理惟妙惟肖地描摹出來。因此王國維先生也說:“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不過王國維先生的“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晏、歐諸公所不許也”的觀點也許不盡正確,因為,真正的詞人,總是用心靈去寫作,不管這題材是閨怨,還是治學。正如王國維先生自己所說:“詞人之忠實不獨對人事宜然,即一草一木亦須有忠實之意,否則所謂遊詞也。”而正是因為這種忠實,使恩怨爾汝的閨情詞穿透了低沉的霧靄,打通了閨情與立志之間的通道。因此,每當後人再吟詠起這句詞的時候,他們不會感覺到自己是在抒發離愁別恨,而是透過了這閨情的霧靄,凝望未來。

附:王國維先生談治學三境界之二三境界名句出處:

蝶戀花

柳永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裡,無言誰會憑欄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青玉案

辛棄疾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歲月的憂鬱 永恆的主題

晏殊出巡揚州時,一次到大明寺遊覽,見牆壁上有很多題詩。於是他坐下,叫隨從為自己念,但是不許念出作者名字和身份。聽了一會,晏殊覺得有一首詩不錯,就問是誰寫的,隨從回答,作者是當地的一個小主簿,名叫王琪。晏殊叫人把王琪找來,一起探討詩文,終結成忘年之交。

一次,晏殊告訴王琪,自己有一句詩“無可奈何花落去”,幾年來苦思之下,一直未得下句,王琪思索之後回答:“何不對‘似曾相識燕歸來’?”晏殊聽後連聲叫絕。

於是,晏殊在他的律詩《示張寺丞王校勘》中,第一次使用了這聯:

元已清明假未開,小園幽徑獨徘徊。

春寒不定斑斑雨,宿醉難禁灩灩杯。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遊梁賦客多風味,莫惜青錢萬選才。

不過,這兩句真正為人們熟知,還是因為這首《浣溪沙 一曲新詞酒一杯》:

浣溪沙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人生的短暫,是因為有自然的永恆為參照。而永恆的自然卻偏愛用看似重複的季節變換來折磨人的神經。詞是新的,酒也是新的,但是,新詞新酒背後暗示的卻是舊詞舊酒的逝去。每一年的春天都是那樣沉著而不動聲色地到來,每一個季節似乎都是去年同樣季節的迴歸,而在週而復始的季節變換中,容顏卻漸漸老去。春景越是美麗,越是提醒詞人,這樣的美麗,已經越來越少了。花開似錦的背後,永遠是花落不知多少;燕去燕歸,似曾相識的風景之下,永遠是日漸陌生的容顏。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閒離別易銷魂。”歲月的流逝是人生永恆的主題,這主題並不因人的境遇的不同而相異,甚至,境遇優裕的人,會更擔心美好的逝去,更懷念流逝的時光吧?而這種擔心和懷念,用詩的語言表現出來,便成了鮫人的眼淚,輕輕滴下,化作珍珠,與大海一樣永恆。晏殊把自己的詞集起名《珠玉集》,原因大概也就在此吧。

值得注意的是晏殊在詞中對待情感的態度。葉嘉瑩先生認為,晏殊是一個理性的詞人:

每個人用情的態度是不同的,每個人感情的本質是不同的。我所說的理性的詩人,不是那一種雞毛蒜皮斤斤計較的那種理性,而是說對自己的感情有一種節制,有一種反省,有一種掌握,有這樣修養的能力,這是理性的詩人。

——葉嘉瑩《唐宋詞十七講》

葉嘉瑩先生認為,李煜對人生的悲哀是入而不返,“扎進去就不回頭了。而圓融者,就是有一個周遍的、對於宇宙迴圈無盡的、圓滿的、整體的認識,融就是融合貫通。”(同上)

所以,李煜的愁是“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覆水難收,而晏殊的愁卻是“小園香徑獨徘徊”,時刻留有餘地。

不過,將李煜與晏殊進行對比多少有點不公平:一個是從皇帝淪落下來的囚徒,而一個是權傾朝野、悠遊卒歲的宰相。囚徒自當以淚洗面呼天搶地,而相爺則是時時要顧忌地位身份,不能過於情緒化。

有身份的人跟沒身份的人寫東西顯然是不一樣的,後者可以不管不顧,一發不收,前者就必須考慮自己的地位角色,萬不可想唱就唱。晏殊的很多詞技藝精湛、感情深醇,但卻始終感覺作者有些欲言又止。晏殊詞就像蒙著面紗的女子,隔著一層,總是矜持。

作為資深貴族,晏殊即使在炫耀富貴的時候也是注意隨時隔一層的。

吳處厚《青箱雜記》卷五記載:晏殊一次看一個叫李慶孫寫的《富貴曲》,裡面有這樣的話:“軸裝曲譜金書字,樹記花名玉篆牌。”晏殊說:“這是乞丐相,是那種不瞭解富貴的人寫出來的。”晏殊自己吟詠富貴,從不誇耀金玉錦繡,而只是說氣象,比如“樓臺側畔楊花過,簾幕中間燕子飛”,“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之類。晏殊誇耀說:“窮鬼家可能有這種風景嗎?”

所以,真正的富人絕對不會像今天這般上網曬自己的愛馬仕、LV,明天發微博展示自己的蘭博基尼、保時捷,那些都是淺薄的富二代,而且多半都是坑人的。真正的富人似乎只會在不經意之間“一不小心”露出自己的豪富,比如皺著眉頭,無比痛苦地抱怨上週吃的魚子醬可能不是黑海鱘魚的,不然為什麼口感這麼差;又如西施捧心似的幽怨地向你傾訴兩個月來往返於歐洲和美國之間,時差始終沒倒過來,已經罹患嚴重的神經衰弱。這時候你對他不僅不會有一絲的仇富心理,還會伸出你溫暖的雙手緊緊地握住他冰涼的小手,無比同情地建議:以後還是別這樣為了世界人民而糟蹋自己了吧,畢竟身體才是革命的本錢。這時候他再充滿感激地淚眼與你對望,哽咽道:我何嘗不想做一個普通人,過平常的日子啊……如果這時候你們能不失時機地凝望對視,深深點頭,一場品位高雅、含而不露的炫富秀就算功德圓滿了。

晏相公就很擅長這一套。

看來,炫富也不能沒有文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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