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曉陽吃鱉

小說:蒼生為念 作者:暮鴻雪

金曉陽帶人到了“南大洋”。秋天的南大洋可真美。淺水灘上密匝匝的莆葦鋪展到天邊,接著頭上一汪水似的藍天。絳色的蘆花,蓬蓬鬆鬆,比風高粱的穗子更耐看。醬色的莆棒,滾圓綿密,看起來比南大洋的漢子更結實。許多人不知道,嫩莆棒可以吃,味道清甜。

莆葦環著南大洋,彷彿給南大洋戴上了青綠的項圈。莆葦的外圍是一片草淮,蘭花草、野菊、牽牛,還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野花,紮起絢麗的花圈。洋麵開闊,風起風過,蕩起粼粼波紋,岸邊的莆葦隨風起舞。看得久了,人便恍惚了,覺得整個天地都跟著搖動。

金曉陽閉上眼睛,使勁晃了晃腦袋,努力驅趕天旋地轉帶給他的不適。他叫過十幾個小夥子,準備脫了衣服,穿褲頭下去。可剛解了上衣釦子,就被柱子叫住,“金書記,你是要衣服,還是要身子?”柱子習慣稱金曉陽在大隊的官銜。

金曉陽沒明白柱子的意思,蹙起眉頭,瞧著老神在在的柱子,“你把話說白了,別跟我打馬虎眼!”

柱子嘻嘻笑道:“俺不騙你。你脫衣服下去,甭說像刀似的葦葉,能拉你滿身血道子,就是水裡的螞蟥,也吸得你一小碗血。”

聽柱子把話挑明,金曉陽頓感渾身上下起雞皮疙瘩。他後脊背涼,不禁為自己剛才的冒失後怕。曉陽人高馬大,長得英俊,往人前站,那是人中龍鳳,可就是怕螞蟥,精一點的,細一點的,他都膈應。就像大象怕老鼠,熊怕蜜蜂,天生的恐懼,難以在心理上克服。

南大洋的蒲草絕沒有營養不良,長得比人還高,人跳進去,水齊了胸口,鐮刀夠不著底。這讓小夥子們犯了愁。悶口氣沉下水,拼力割一刀,再從水裡鑽出來。要是這麼個割法,那不得割到猴年馬月去?金曉陽帶人爬上岸,站在南大洋邊,看著波光粼粼的南大洋,眉頭皺成了疙瘩。當他無意間瞥見水中的游魚,不禁靈機一動。他一拍大腿,帶人回了村。

金曉陽回村去找馮鐵匠。馮鐵匠沒事兒好釣魚,為方便打窩子,特製了一把長柄鐮刀,不看鐮刀頭,還以為是把鋤。曉陽朝馮鐵匠借。馮鐵匠以為曉陽要釣魚,開始並不情願,他擔心曉陽使蠻力,把鐮刀使壞了。曉陽看出馮鐵匠的心思,也沒瞞著,把借鐮刀的用處講了。馮鐵匠總算勉強答應,找來鐮刀遞給曉陽。曉陽拿著到洋裡一試,還真好用,回頭來找馮鐵匠,“老馮啊!依樣再打二十把。快著點啊!俺們急著用。”

馮鐵匠斜了曉陽一眼沒動窩,蹲在地上抽老卷炮。曉陽瞧自己叫不動馮鐵匠,動了氣,“我說,別給臉不要!讓你打把留鐮刀咋啦?那是瞧得上你!”

馮鐵匠是周力十里八村公認的手藝人,讓他打鐮刀,那是大炮打蚊子——大材小用。如果,曉陽不擺官威,求著他來,他也就順坡下驢了。偏趕上曉陽愛裝腔作勢,喜歡在人前託大,裝個領導幹部。馮鐵匠最見得曉陽做派,今天又落在自己手裡,哪還能慣著,“鐵匠爐封了,你又不是不知道!現在你讓俺打。拿嘴,還是拿唾沫?”

馮鐵匠把一口濃痰吐在地上,起身伸腳抿了。看得曉陽一陣噁心。他粗著脖子爭辯道:

“鐵匠爐封了,你馮鐵匠不是還在嗎?大活人能讓尿憋死?”

金曉陽從沒有這麼說話,確切點說,是從沒有跟馮鐵匠這麼不客氣。他雖然自視清高,但仍然留有餘地。那就是村裡的幾個手藝人,能交好的,絕不主動得罪。手藝人跟曉陽倒客氣。人敬人高嘛!可偏偏今天馮鐵匠上了倔勁,比頭騾子還倔,根本不吃曉陽這一套,直接開懟。曉陽思忖著,若是身邊的人,都有樣學樣,那以後,他這個幹部還要不要當?自己以前待馮鐵匠不薄,可馮鐵匠竟當眾卷他臉面,畢竟年輕氣盛,哪裡還掛得住?

“俺說老馮,你不就是會打鐵嗎?瞧把你能得?要是沒褲腰帶扎著,你都能上天?”

金曉陽話說得難聽,馮鐵匠不幹了,把手中的卷炮往地上一擲,怒衝衝道:“你說對了!俺就是個臭打鐵的。可今兒咱就不豬八戒摔靶子——偏不侍候你這個猴。你有著,想去!”

馮鐵匠紅了眼,氣哼哼扭身就走。金曉陽氣得臉上的肉顫,對著馮鐵匠的背影一頓輸出,“你就是頭犟驢!好歹話都聽不出來嗎?讓你打幾把鐮刀,又怎麼你了?是少胳膊少腿,還是身上能掉塊肉?”喘了口氣,“老大不小的人啦!咋還像個愣頭青?話也不過腦子想想……”

金曉陽和馮鐵匠槓上了,眾人不好看熱鬧。文明、柱子和栓子幾個都圍上前勸。文明說:“消消氣,罵兩句得了!”栓子接,“老馮就那脾氣,吃軟不吃硬!”

聽了文明的話,金曉陽的氣消了一半,可栓子不說話還好,栓子話一出口,曉陽的氣又撞了上來,“啥叫吃軟不吃硬?我告訴你們,他馮鐵匠精著呢!他跟俺這樣,他跟邵勇咋從不這樣!他就是見人擺菜碟——勢利眼!”

栓子惹毛了金曉陽,轉過身,朝眾人吐吐舌頭,心裡罵:“這個金曉陽真不經勸!俺是好心,卻被當成了驢肝肺。早知道,何必主動上前?拿熱臉騰冷屁股!”栓子回到人群裡,趁著曉陽不注意,呸!呸!連吐了兩口唾沫,以解身上的晦氣。

“既是邵勇能治馮鐵匠,那咱就不跟他一般見識。留著他給邵勇……”柱子接過曉陽話頭,拉著胳膊拽過曉陽。還好,馮鐵匠扭身走了,沒再回過頭來。要是馮鐵匠認準了要跟曉陽會氣,矛盾還真不好解決。

割不成蒲草,眾人散去。晚炊次第升起來。雖然一截腸子半截空,可莊稼秸杆燒出的炊煙卻俊,像一條條白色的哈達,捧在草屋的脊上;又像戲裡清衣的水袖,當空甩出來。米飯的煙氣摻雜進野菜的苦味,聞起來,儘管不那麼誘人,可還是能勾起人們對生活的憧憬。

晚飯前,邵勇和道明回了村。沒等金曉陽跟他提起,文明早把事情來龍去脈告訴了他。邵勇顧不得吃飯,直接去找馮鐵匠。邵勇瞭解師傅,是個直性人,說話不喜歡拐彎抹角,“師傅,你可不能拋下我們不管啊!”

馮鐵匠打了金曉陽的臉,雖說一個巴掌拍不響,可靜下心來,也對自己的表現暗自後悔,可說出的話,潑出去的水,想收也收不回來。他料想到邵勇會來。如果邵勇來,就是被損兩句,他這個老大輩也認了。如今邵勇找上門求自己,那還有啥可說的。

馮鐵匠暗地裡檢討過,確實自己對邵勇和曉陽不一樣,沒做到一碗水平端。雖然曉陽人更帥,但他就是喜歡邵勇。爺倆個平時真真假假雖說也拌嘴,但臭嘴不臭心。真到了緊要關節處還得邵勇。這也讓馮鐵匠篤定,哪怕邵勇要自己肋條,他也會眼不眨,嘴不吭,割了去送給邵勇。何況是讓自己打鐵,哪還不是女人坐月子,老手舊胳膊,手到擒來。

鐮刀打好,二十個精壯的小夥子,跟著邵勇和金曉陽下了水。鴨卵粗細的蒲草拖泥帶水,沉得像鐵棒,六七根捆一捆,拖拽上岸,嘩嘩淌水。裝車要扛上堤。家有身板單薄,幾個來回,累得直打晃。其他人也是直咬牙,個個彎成了大蝦米。

秋風清涼,遍地金黃。蒲草運回場院,送進鍘刀。翠綠的長葉,如刀似劍。鈀杆粗的蒲棒,裹著淡黃色的包皮。莖和葉一刀兩斷,分開攤曬。淡淡的莆香,濃稠了滿地的陽光。

副業隊被分了大戶。隊部裡邵勇和金曉陽為餘糧再起爭執。

“剩下的糧食不能再分了,至少要留到冬底。”

邵勇懶得看金曉陽,從抽屜裡抽出算盤,噼噼啪啪,扒拉起來。

“社員家裡缺的就是糧食,為啥不分?”

認為自己在為社員撐口袋,金曉陽理直氣壯。

“公社的返銷糧已經分下去了,不能再分了。大家手裡一時富裕那麼多的糧食,不一定是好事。老話講,飽暖思淫慾。糧食多了,難免會大手大腳。”

邵勇蹙起眉頭,為不能說服金曉陽感到頭疼。

“糧食多有啥不好?免得天天吃了上頓,擔心下頓。整天為燒的愁,為吃的愁!這過的是啥日子?”曉陽嘆了口氣,“俺們農民的命咋就這麼苦呢?”曉陽把話拉回來,“邵勇,你別狗咬呂洞賓。俺也是為你著想。剛當了隊長,比其他隊多分些糧食,臉上也有光不是?”

“可遭罪的時候,在後頭呢!從現在到新糧入場,整整一年的時間,我們不能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沒酒再掂兌。”抬起頭,“曉陽,我們要讓大家知道,困難遠比看起來要嚴重得多!”

邵勇緩緩轉過身,憑窗眺望南大洋。曉陽清楚邵勇下了最後的決心。

“曉陽,我想等蒲草晾乾,就組織隊上的婦女搶編一批草鞋,當福利給大家。今年受了災,不少人家的棉衣、棉鞋都沒做上啊!”

邵勇長出一口氣,努力平復著情緒,轉回身看著金曉陽。

金曉陽為糧食的事,心口堵得慌,不鹹不淡道:

“你是隊長,你說咋幹就咋幹。這年頭,啥都缺,買啥都要票。找塊同樣的補丁都難。”他瞟一眼邵勇膝蓋上的補丁,“哪還有多餘的布打鞋底,做棉鞋。要是飯碗再端不穩,那日子還咋過嗎?”

曉陽拎起補著補丁的上衣,掄起來搭在肩頭,賭氣離開了隊部。邵勇也抓起辦公桌上補著補丁的上衣,隨後出了門。兩個人再次不歡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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