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廬州

合淝縣隸屬淮西道廬州路,亦稱金斗,為路政之所。其址北接濠州、亳州,東鄰滁州等江淮樞要,境內巢湖環抱,淝河相依,素來便是淮西襟喉,江南唇齒之地,歷代以來,更是人傑輩出,騰蛟起鳳。

時值仲秋,城外兩道金粟霏霏下如雨,花香怡人心神,偶爾見得那片桂叢一角落著座漆紅柱子攏起的涼亭,其間正有五六個儒生裝扮的青年談笑云云。

“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只香留……”覽盡花落舞婆娑,幾人逸興遄飛,藉著高秋爽氣賦詩作詞,曼聲高吟,倒是一派悠然景象。

朱興盛一行三人瞧上片晌,皆有幾分愣怔之意,隨後搖著頭打馬而過。臨近廬州城城門,姜麗與朱興盛倆人下馬,將各自韁繩交於張翼,眼下局勢混沌,便姑且留他待在城外以備接應。

透過城門時,並未遇上料想的嚴峻盤查。左右攏共四個守備,他們只是將闌珊似的眼神落在倆人身上,未幾便斂了視線,杵著長矛倚上後牆,雙目作微垂狀,一副消沉懶散的模樣,儼然是在當值期間打盹。

入城兩道寬闊,市井繁阜,食店肉行、魚行醫鋪不能遍數。不遠街頭佇著牌坊,可通四方路。

巳時溫陽裡,朱興盛仰目見那牌匾“合淝”二字已是歷經桑滄,漬墨斑駁,卻也尚可辨得楷體厚實莊重,當年筆畫鋪陳有力,承自前朝的“尚意”書氣儼然韻味十足。

過得牌坊,倆人目光落於更遠處。那邊煙花柳巷風光旖旎,言笑弄戲引類呼朋,茶樓宴飲,酒肆飄香。

姜麗目光湛湛,這時笑道:“公子以為此地如何?”

“到底是蒙元上縣,氣象萬千,想必不遜於中州光景。歷來井水鬧市處,可作匿影藏形之地。”朱興盛頷沉吟,“不過華雲龍畢竟回鶻人,形體雄奇醒目,而僧兵亦然,既安於兇險之間,他們應是分道掩身,其間許有暗記相連,如此才不致招來三縣三州的眼線。”

姜麗瞥他一眼,忿道:“奴家只叫公子好生瞧瞧,本朝治下亦可見得物殷俗阜,廣有生息之地,非是全似定遠那般狼狽光景。”

朱興盛不以為然:“以往如此自是可當盛世氣象,然則如今可察亂世端倪,倘使民安於太平之樂,豢於遊戲酒食之間。剛心勇氣,消耗鈍眊,痿蹶而不復振。渾然知安而不知危,此風漸長,豈非弊病?”

“朱重二!”姜麗驟然呵斥其名姓,待朱興盛“呃”著聲看過來,她卻不見了火氣,這時眸光低垂,些許得落寞,全然不復平日大咧咧的性子,反是細若遊絲似的嬌噥囈語,“本朝……當真如此不堪麼?”

早些那時,朱重二向她問起定遠縣輿圖,她便清楚朱重二大抵是看出來自己根腳為哪般。之後個把月,她也未曾加以遮掩,這時更不願隱蔽什麼,只輕輕訴著尤為分明的心緒。

朱興盛並未正面回應,他搖頭笑道:“這是非功過……自有後人評說,我等生於斯,死於斯,銘於斯,今世攏過寥寥數載風霜罷了,又怎能全然看得真切?”

姜麗默言相對。這時陡然聽的鑼鼓喧天,鞭炮齊響。倆人放下爭執循聲而去,見得牌坊不遠的東街正是一片繁華。

不少門肆竟在白日挑著花燈,排排如織,明豔流火也似,道路間舞龍舞獅的隊伍躍上伏下回環騰挪,三層食樓座無虛席,兩廊百姓絡繹,攢聚那端,嘈雜陣陣,不時一片鼓手喝彩,當中也偶爾響起小販的賣力吆喝。

“景賢書院應是自有待客之道,豈能叫那武安端明書院小覷了不成……小人有樗蒲、畫扇等一應耍貨,以添明日一番風雅妙趣……”

如此之類的聲音傳到朱興盛耳裡時,已然稀稀落落,辨清不得多少,大抵是什麼詩會,似要與外來書院比鬥。

朱興盛暗自尋思時,那邊姜麗已尋到一樣貌溫婉的紅衣女子說起話來。過得片刻,朱興盛才覺察丟了姜麗的身影,當下舉目環顧,正見得那倆女子靠上左側不遠的廊柱,交頭輕語著什麼。

末了,倆女嫣然笑著,儼然相得甚歡。這時彼此叉手行了萬福禮,倆女辭別。

那樣貌溫婉的紅衣女子踮腳眺向人群另一端,沒多久,似是見到要找的人,她便偶爾蹦跳著身子對那邊招手。

這時一壯漢從東街街頭越攢越多的隊伍裡擠過來,當下頓在紅衣女子身前,尋得個好方位便不再挪地兒,只是那寬厚背身登時遮住紅衣女子的視線。

紅衣女子忿忿然地噘著嘴嘟噥“笨大個、傻大個”之類的話,又似想起什麼,妍姿巧笑著撲哧出聲,跟著折身趕向人少的廊道間隙,過得片晌,靈便的身形便沒了影。

而姜麗自那邊趕回來,只斜覷朱興盛一眼,隨後目光恬靜,悠閒賞著這時龍獅智取紅繡球的雜技,偶爾看到精彩處,便擊手以贊。

到得朱興盛當先將視線落在她身上,幾度欲言而止。她這才恍然似的“耶”著聲,對朱興盛眨著眼,佯伴迷惘無辜模樣,嗓音嚶嚀地問道:“公子莫不是想知曉眼下這鑼鼓喧天為哪般?”

朱興盛無言,她當真是睚眥必報的性子,心頭留不得半點怨忿氣,這時輕欸著聲,也不敷衍糊弄,面色認真道:

“當朝如何,自是後世評斷多有公道之處……其實合淝與定遠光景清濁懸殊若此,儼然涇渭分明,已是能瞧得個一二,無非優劣俱見,功過參半,此前一番話總歸是警醒之言與一時戲言兩兩而已,倒是毋庸入心。”

姜麗目光滾了幾轉,心裡如何作想卻是不得而知,不過眼角眉梢一抹報復似的狡黠之色淡淡飛散,這時解顏笑道:“公子口舌當真厲害,黑白好壞全叫你說盡了。”

頓了頓,斂起適才明知不合時宜,偏生難自抑的心緒,姜麗復又道:“公子可知廬州詩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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