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瑟·喬治·詹寧斯爵士

空氣中吹來了新的風,那是某種禍殃。瘴氣。還有更多的人註定受苦,更多的人註定要死,兩個,三個,一百個,八百八十九個【209】。而我看著你在旋律下和旋律上像托缽僧似的旋轉,跳上跳下舞臺,永遠用你的布魯圖【210】腳趾著地。幾年前在足球場上,一名穿賽跑釘鞋(誰會穿賽跑釘鞋踢足球呢?)上場的球員踩中你的防滑鞋,劃破那個腳趾。你小時候險些被鋤頭把那個腳趾砍成兩半。癌症是一場逆亂,一個細胞叛變了身體,改換立場後勸誘身體的其他部分也這麼做。我要分割和征服你的身體。我要一條接一條地切斷你的肢體,我要向你的骨頭注入毒素,因為你看,我的體內只有黑暗。無論你母親多少次用繃帶包裹那個腳趾,撒上金磅藥粉,它都永遠不可能痊癒。

現在空氣中吹來了新的風。三個白人敲開你的門。五年前第一個白人警告你不要離開。1978年中,第三個白人(他們總是知道去哪兒找你)警告你不要回來。第二個白人帶著禮物來。現在你已經記不清他了,但他來像三賢者中的一個,帶著聖誕禮物似的盒子。你開啟盒子,驚喜交加——有人知道貧民窟的每一個男人都希望他是《雙虎屠龍》的主角。蛇皮靴,棕色,帶一絲紅色;有人知道你喜愛靴子不亞於你喜愛棕色皮褲。你穿上右腳的皮靴,尖叫得像多年前劈椰子卻砍到腳的孩子。你脫掉皮靴扔到一旁,看著大腳趾隨著每一次心跳冒血。吉利和喬琪,他們手邊備著刀子。切開針腳,剝掉皮革,赫然看見一條尖細的銅線,一根完美的直針,讓你想起《睡美人》。

空氣中吹來了新的風。在瓦雷卡山的腳下,一個名叫銅子兒的人離開住處,關上大門。海軍藍的夜空在奔跑在飛掠,在飛掠在奔跑。他走了兩步,沒有走出第三步。名叫銅子兒的人倒下,吐出沒有從胸口和腹部噴出的一點鮮血。槍手放下M1,想想又改了主意,拿起槍,跑向已經開動的轎車。

你在錄音室裡,和樂隊譜寫新歌。鐘錶嘀嗒走動,按照牙買加的時間。旁觀者吸了兩口苦力草,遞給左邊的人。兩把吉他互相緊緊纏繞,彷彿蛇在打架。新吉他手留著短髒辮,喜歡亨德里克斯的搖客拔掉插頭。你睜大雙眼瞪了他一眼。

——別走!咱沒有多少時間。

空氣中吹來了新的風。名叫羅爸爸的唐看完賽馬沿著堤道回家,車窗搖了下來,有人開玩笑,海風吹散他爽朗的笑聲。堤道沒有拐彎,只轉向高高抬起的大橋,然後是三輛堵住道路的警車。司機還沒停車,他就知道了他們知道他是誰。他們還沒喊“常規檢查”,他們就知道了他知道他們知道。還沒等更多的警車從背後摸上來,他就知道了他們要來。警察一號說請離開你的車輛,我們要搜查車輛。往左邊走,一直走到路邊的灌木叢前。警察二號找到他的點三八。警察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和十六號開槍。有人說開了四十四槍,有人說五十六槍,也就是1976年12月那一週在希望路56號找到的彈殼數。

你在巴黎踢足球,在埃菲爾鐵塔下的綠草地上踢。你和想踢球的任何人踢。追星的白小子,法國足球隊的隊員。你的團隊,儘管已經巡演多年,但依然無法習慣從不睡覺的城市。雖說是下午,但他們懶洋洋的。法國人踢球不像英國人。這幾個踢球的都不玩花活兒。他們的動作像一個整體,雖說大部分人在今天之前互相都不認識。其中一個忙中出錯,重重地踩在你的右腳大腳趾上,撕掉了腳指甲。

空氣中吹來了新的風。殺死我的人以每天六十塊的價錢僱王幫在八條巷中的兩條開槍。離海最近的兩條巷子。巷子裡亂七八糟,滿是生鏽的鐵皮圍牆和有腐蝕性的髒水。王幫時不時開車衝進巷子,用各種槍支開火掃蕩。子彈狂風。子彈暴雨。

你在倫敦。切除那個腳趾,立刻切除,醫生說,不看你的臉。在靴子裡墊上紙巾、棉花、灰泥,那是你母親的囑咐。房間裡散發著消毒劑的氣味和掩蓋不住的腐臭。還有鐵鏽味,就好像隔壁病房在沖洗不鏽鋼尿壺。但拉斯塔心想,生病的腳趾是上帝的詛咒,切除它會讓人們怎麼想?你在邁阿密。醫生挖掉生病的部位,移植左腳的面板遮蓋。手術很成功,他說,不過這不是他的原話,你不記得他的原話了。他說癌症沒有了,你沒有癌症了。每天晚上你從舞臺上踐踏巴比倫,鮮血都會幾乎滿出右腳的靴子。

空氣中吹來了新的風。託尼·麥克佛森,國會里的民族黨成員,他和保鏢一起被困在了八月鎮。從山上來的槍手與哥本哈根城聯手,圍住兩人開火。兩人還擊。槍手在車門和車窗上打出窟窿,子彈打中擋風玻璃彈飛。槍手火力很猛,躲在圍牆和鐵絲網加固的樹叢背後。警笛,警察,槍手瘋狂逃跑的腳步聲,越來越遠。車輪碾過礫石打旋,終於咬住路面。警笛戛然而止,皮靴落在地上,警察越來越近、越來越響。託尼·麥克佛森第一個站起來,滿臉笑容,四百英尺外也能看見他挺起胸膛,鬆了一口氣。第三顆子彈從側面擊穿他的脖子,打爆脊髓,殺死了頸部以下的所有器官,然後大腦才意識到他死了。

你在紐約。那是9月21日。所有人都知道你總是第一個醒來最後一個睡下,尤其是在錄音室裡。沒有人注意到一年來你同時失去了這兩個習慣。你醒來時火燒火燎,床墊從面板上吸走了兩磅汗水,你能聽見附近某處的空調嗡嗡聲。你想到頭部右側的疼痛,對,它就在那裡。你不禁心想,疼痛會不會只是個念頭,在我想到前並不存在。或者,也許疼痛在你體內待得太久,已經成為身軀的一個隱形部分,就像腳趾之間的黑痣。或者,也許你罵罵咧咧,彷彿山上的無知老婦。你不知道今天是9月21日,你已經忘記了前晚的第二場演唱會,你不知道你在哪兒,也不知道誰陪著你,但你至少知道這裡是紐約。

空氣中吹來了新的風。伊塞爾達對克里斯托弗說,一定要你吃掉所有食物,你以為雞背很便宜嗎?她的孩子吃了三大口,一口全嚥下去,然後衝向房門。他忽然停下,抓起臺子上的黑膠唱片,那是當天剛壓出來的熱門金曲。你只記得你明天有事要做,伊塞爾達說,哈哈大笑,趕他出門。黃金街上跳恰恰舞的小子穿華達呢長褲和的確良襯衫,想給姑娘們留個好印象,性感的辣妹穿緊身牛仔褲和吊帶衫。音響播完“塔木林”樂隊,換上一張新唱片,密歇根與斯邁利的新歌,但克里斯托弗有“黑人烏呼嚕”樂隊的新歌,這東西能屠平舞廳。男孩和女孩身體緊貼,互相纏繞,貝斯線跳上胸口,一屁股坐下。誰把鞭炮帶進了舞廳?不,不是鞭炮,而是大雨,砰砰砰地打在鐵皮上。但沒有人被淋溼,傑奎琳大喊,兩顆子彈打穿她的右乳。她的叫聲被人群淹沒。她回頭看了一眼,黑影從海面飄來,衝鋒槍開火時迸發出五芒火焰。DJ的脖子捱了一槍,倒在地上。人們奔跑尖叫,踩踏倒下的女孩。一個兩個三個人倒下了。更多的人從海面飄來,身披夜色和星光。他們散開成扇形,開始掃蕩。傑奎琳翻過鐵皮圍牆,膝蓋彎被割破,她沿著拉德巷奔跑,慘叫依然追趕她。她忘記了胸口還在噴血,倒在小巷中央。兩隻手扶起她,將她拉走。

子彈像雨點似的落在鐵皮上,黃金街的男人只有兩把槍。更多的人從海面飄來,地面也有人來,三個出入口全被封死。子彈像雨點似的驚醒了幾百英尺外沉睡的警察,他們抓起槍跑向上鎖的門。拉斯塔法裡教徒無處可去,兇手正在逼近。背後的人紛紛倒下,猶如慢慢湧動的浪濤。胖厄爾倒在地上,鮮血橫流。拉斯塔法裡教徒趴在還沒死透的胖厄爾身上,從頭到腳沾上鮮血。槍手跑到他們身邊,以為他已經死了,於是朝胖厄爾開槍。槍手從海面撤退。

你繞著中央公園南側的池塘慢跑。另一個國家,同一幫工作人員,有一瞬間你覺得你像是回到了日出前的牛灣。在黑沙灘上跑步,在瀑布裡沖涼,也許踢一會兒足球,為吉利做的早餐醞釀一個好胃口。但你還在紐約,潮溼得能淹死人。你抬高左腿,邁開大步,腳落在土路上,但右腿不肯動彈。你擺動髖部——這他媽是搞什麼?——但右腿就是不肯動彈。全憑本能抬腿。不管用。憑藉意志力抬腿。同樣不管用。現在你的左腿也不肯動彈了。兩條腿像是僵住了,哪怕你用三聲他血逼的命令它們動彈。你的朋友從背後過來,你想喊他,但脖子才轉動半英寸就卡住了。沒法點頭說是,沒法點頭說不。尖叫在從喉嚨到嘴唇的路上就消失了。你的身體在傾斜,你無法阻擋。不,不是傾斜,而是傾覆,你無法伸開手臂,止住跌倒。地面首先撞上你的臉。

你在埃塞克斯飯店醒來。手腳恢復了功能,但恐懼依然存在。你太虛弱了,沒法下床,你不知道幾分鐘前他們對你妻子撒謊,把她攔在外面。你醒來,聞到性愛、菸草和威士忌的氣味。你看著等著,但沒有人在聽,沒有人在看,也沒有人來。你的耳朵醒來,聽見朋友給客房增加無數費用,朋友吸掉以英尺計算的白粉,朋友操骨肉皮,朋友操妓女,朋友操朋友,拉斯塔教徒加熱可卡因,用神聖的大麻煙鬥吸。穿西裝的男人,利慾薰心的男人,商人喝著你的酒;你的房間猶如神殿,等待耶穌前來掃除。或者哪個先知。或者某位先知。但你躺在床上,感謝上帝,因為你至少還能轉動脖子。布魯克林小子拿著槍走過,布魯克林小子裸著雞巴走過,拉斯塔的火花全被澆熄。你沒有力氣站起來,感覺不到嘴唇去咒罵,因此你只能耳語,請關上門。但沒有人聽見,埃塞克斯飯店膨脹爆炸,所謂的朋友們跑上第七大道。

空氣中吹來了新的風。逆反的革命。從玫瑰鎮貧民窟的男人、女人和孩子開始,他們站著從學校走(有時候跑)到家,從家到商店,從商店到酒吧。到了中午,所有人都坐下打骨牌,吃午飯,做家庭作業,八卦豬屎巷的賤貨。到了下午,所有人都趴在家裡的地上。到了晚上,他們從一個房間爬到另一個房間,像垃圾魚似的在地上吃晚飯。到了夜裡,所有人都躺在地毯上,但沒有人能睡著。孩子平躺著等待子彈像冰雹似的落在鐵皮上。子彈匯成洪流,穿過窗戶,打破天花板,在牆壁、鏡子、吊頂燈和任何敢站起來的人身上留下洞眼。與此同時,殺死我的人上了電視;邁克爾·曼利和民族黨必須確定選舉日了。

你在匹茲堡倒下。聽見醫生說出“瘤”字結尾的詞語永遠不是好事。你的瘤從腳跳、蹦、躥到了肝臟、肺部和大腦。他們在曼哈頓用放射線照射你,你的髮辮掉落四散。你去邁阿密,然後去墨西哥沒能挽救斯蒂夫·麥昆的醫院。

11月4日。你妻子在衣索比亞東正教安排了洗禮儀式。沒有人知道你現在叫伯哈尼·塞拉西了。你已經是基督徒了。

空氣中吹來了新的風。金斯敦下城區的牆上:IMF——都是曼利的錯。大選定在1980年10月30日。

有人開車帶你穿過巴伐利亞,來到靠近德奧邊境的地方。森林裡像變魔術似的長出一家醫院。背後的山頂被冰雪覆蓋,像蛋糕上的糖霜。你見到那個高大冷峻的巴伐利亞人,他專門救助毫無希望的病患。他微笑,但眼窩太深,眼睛消失在眉骨的陰影中。癌症就像紅色警報,說明整個軀體處於危險之中,他說。感謝上帝,他禁止吃的食物,拉斯塔法裡多年前就禁止吃了。一次日出就是一個承諾。

空氣中吹來了新的風。1980年11月。新的黨派贏得大選,殺死我的人帶著兄弟們走上講臺,接管這個國家。他等待得太久了,三步並作兩步躥上臺階,結果絆了一下。

巴伐利亞人鞠躬退場。沒有人提到希望,他們什麼都不說。你在邁阿密,完全沒有飛行的記憶。5月11日,你睜開眼睛,你是第一個醒來的(和以前一樣),但你看見的只是老婦人青筋突出的雙手和瘦骨嶙峋的膝蓋。針管刺進你的面板,一臺塑膠機器維持你的生命。你昏昏欲睡,大概是因為藥物,但這一次的睡意悄悄爬上你的身體,你知道這一次離開就再也不會回來了。窗外飄來的音樂是不是斯蒂維·旺德【211】的《轟鳴大師》?在紐約市,在金斯敦,兩個城市的天空亮如白晝,雷聲隆隆,閃電撕破烏雲。夏日的閃電,來早了三個月。在曼哈頓醒來的女人,金斯敦坐在門廊上的女人,她們都知道了:你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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