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線/美國的孩子【212】(1985年8月14日)

<h4 >多加·帕爾默</h4>

你知道那些姑娘是怎麼過日子的,千里迢迢來到美國,卻依然活得像是峽谷裡的齷齪婊子。我已經受夠了那些姑娘。我對為科爾斯特女士工作的骯髒賤貨就這麼直接說。骯髒賤貨,咱說,只要你還做這份工,住在這個屋簷下,你就給我管好你的小逼,聽懂了嗎?管好你的小逼。賤人當然沒有聽我的,所以現在她懷孕了。科爾斯特女士當然只能讓她走人——當然是在我的建議下。你能想象嗎?讓一個臭烘烘的黑鬼小子在這兒跑來跑去?第五大道上?沒門兒,我跟你說。白人見了會犯他們白人的毛病,歇斯底里得昏過去。

——所以應該叫她科爾斯特小姐還是科爾斯特女士?

——所以應該叫她科爾斯特小姐還是科爾斯特女士?你倒是很伶俐嘛。他們很快就會喜歡你的。天哪,有時候我也不知道該叫她什麼。她每次讀了某些雜誌就會變成女士,她會說我親愛的,請叫我科爾斯特女士。咱反正就叫她夫人。

——夫人?就像奴隸對主人?

她難得露出了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的表情。我進進出出天佑職業介紹所三年,每次來這兒,她都有貧民窟賤貨在她眼皮底下懷孕的新故事要說給我聽。我不明白的是她為什麼總覺得她應該向我訴說這種事情。我沒興趣理解或同情,我只是想找到一份工作,免得被房東掃地出門,我住的所謂頂級公寓在沒電梯的五樓,馬桶每次沖水都會發出各種嚇死人的聲音,老鼠敢坐在沙發上和我一起看電視。

——在科爾斯特身邊可千萬別說奴隸不奴隸的。住在公園大道的紐約人對這種評價特別敏感。

——哦。

——至少你有個聖經裡的名字,他們喜歡有這種名字的牙買加人。上週我甚至幫一個這樣的男人找到了工作——你能想象嗎?多半是因為他叫希西家。誰知道呢?也許他們認為一個人的名字不是從那本善書裡來的就會偷東西。你不會偷東西,對吧?

雖說我進出這兒已有三年,但每週我來取工資的時候,她都會這麼問我。此刻她看著我的眼神像是真想聽到我的回答。科爾斯特一家顯然不是普通客戶。我的十年級老師曾經說過,知不知道什麼時候該說什麼話決定了你在生活中能開啟什麼樣的門。貝茨小姐看著我。眼神裡無疑有嫉妒,但每個女人心中都有嫉妒。還有羨慕,因為我有選美節目所謂的風度,畢竟我來自聖安德魯的哈文戴爾,受過高中教育。當然還有自豪,因為她終於有了能拿去打動科爾斯特一家的人選,以至於她多半捏造了一些罪名,害得之前那個姑娘被解僱。但也有憐憫,這是最毋庸置疑的。她在琢磨我這麼一個姑娘為何會落到這步田地。

——不會,貝茨小姐。

——好,很好,非常好。

別問我為什麼走在百老匯大道上經過五十五街,無論是那條街道還是我的生活都風平浪靜。但有時候,我也說不清,走在紐約的街道上……雖說無法讓你的問題變得更簡單或更可控,但無疑能讓你覺得你可以漫無目標地走下去。倒不是說我有什麼問題。事實上我什麼都沒有。我敢和任何人打賭,我的“什麼都沒有”比他們隨便哪天的“什麼都沒有”都要壯闊。有時候沒有任何事需要擔心反而讓我擔心,但那無非是不肯讓我的大腦閒下來的什麼心理學狗屁罷了。也許我只是覺得厭倦。這兒的人有了三份工作還要找第四份,而我根本沒有工作。

而那就意味著走路。雖說我知道並不符合邏輯,但也能解釋這些人為什麼從不停止行走,甚至走去跳上地鐵就可以抵達的某些地方。你會琢磨這個城市裡究竟有沒有人在工作。街道上為什麼有這麼多人?我從一百二十街沿著百老匯大道向前走。我也說不清,但你走在路上的時候存在那麼一個點,過去之後你就走得太遠了,然後你只能繼續向前走。直到哪兒才停下呢?我不知道。我總會忘記這些,結果發現自己又在漫無目的地向前走。再說幾個街區外就是時代廣場,上帝做證,你在時代廣場待個十分鐘,就會開始想念西金斯敦那種好玩迷人的小地方了。當然了,我並不想變成西金斯敦的一具屍體。總而言之,我沿著百老匯大道經過五十五街,尋找怪人、暴露狂和我在電視上看到過但沒親眼見過的各種東西(流浪漢除外,而且沒有哪個流浪漢像是蓋瑞·桑迪在臥底)。五十一街上,兩家中餐館之間的小標牌非常不顯眼。天佑職業介紹所,光看名字就知道是牙買加人開的,就算看名字看不出來,標牌底下的諺語“回答柔和,使怒消退”【213】(和任何東西都沒有半點狗屁關係)也足以說明問題。唯一的餘地就是在名字裡加上“國際”二字了。不過我可不覺得我有資格貶低這個存在宗旨就是幫助我這種廢物的地方,你能打電話給身在阿肯色的前男友要錢的次數畢竟有限,他遲早會說行啊,我給你錢,但你要是再打到我家裡來,威脅要告訴我老婆,我就打電話給移民局,你個愛耍心眼的黑鬼娘們兒會坐上回牙買加的下一班飛機,手裡攥著一個發給被驅逐出境者的透明塑膠袋,整個肯尼迪機場都會知道你用什麼牌子的衛生巾。我不想說“黑鬼”這個詞根本得不到他希望擁有的那種效果,婊子和賤貨也沒有,因為這種字眼激不起牙買加姑娘的反應。但我現在沒資格經過職業介紹所而不進去,他的最後一筆饋贈快用完了。

——知道咱為什麼給你這份工作嗎?因為走進這扇門的姑娘那麼多,你是第一個有禮貌的。

——是嗎,貝茨小姐?

這番對話也不是第一次了。她經營這家職業介紹所,將絕大多數是黑人女性移民的求職者送進豪宅,照顧有錢人非常小的孩子和非常老的父母,我驚訝地發現,兩者需要的東西完全相同。為了換取金錢我們忍受各種狗屎(有時候是真的屎尿),他們不過問我們的簽證狀態和就職經歷。因此所有人都是贏家。好吧,雙方都是贏家,我只管收錢。誰知道呢。問老闆要錢是一碼事,僱主樂意給你錢就是另一碼事了。

她安排我去的第一個客戶住在格拉梅西,這對中年白人夫婦工作繁忙,忘記了他們虛弱的母親臭得像貓屎,總在談論亞利桑那號戰艦【214】上那些可憐的小夥子。她單獨住在一個房間裡,空調永遠定在十攝氏度。第一次和那對夫婦見面的時候,妻子一眼也沒有看我,丈夫看我的時間長得過分。兩人都一身黑衣,戴相同的約翰·列儂式黑邊圓眼鏡。她對著我旁邊的牆壁說,她在裡面,做你該做的事情去吧。我有一瞬間心想他們是不是希望我去殺了那位老婦人。什麼老婦人?房間裡只看得見許多枕頭和在床上堆成一團的被單。我不得不走到近處,這才看見床中央躺著一個矮小的老婦人。屎尿的氣味險些燻得我轉身就走,但想到阿肯色已經不再寄匯票,我就站住了。

總而言之,我做了三個月,最後讓我放棄的不是屎尿。住在僱主家裡,男人開始覺得他可以不穿衣服走來走去,你的忍耐畢竟也有盡頭。他第一次這麼做的時候,我看得出他希望我會被嚇一跳,但我只看見了又一個需要照顧的老人。第五次,他說他妻子去參加退伍軍人母親協會的活動了,我說所以你是要我幫你找內褲嗎?第七次,他在我面前晃那話兒,我笑得連連打嗝。房間裡的母親喊有什麼好笑的,我告訴了她。哈,我才不在乎呢。她也笑了,說男人的父親也這個樣,哪怕沒人買票也要演一場好戲。從那天開始,只要有我在場,老母親的嘴巴就很利索,甚至有了一點小脾氣。但對一個晃屌的男人來說就是大脾氣了。我在她解僱我之前辭職了,對貝茨小姐說讓我鏟屎完全沒問題,但我絕對不想和萎縮的白人陰莖扯上任何關係。她很敬佩我居然從頭到尾都能堅持說標準英語,甚至能質問她這是不是一家贈送老人護理為附加福利的妓院。

——你上的肯定是純淨高中吧,她說。

——聖童,我說。

——沒區別,她說。

約翰·列儂遇刺的那天,我在公園裡陪第二個僱主散步。還是一位老婦人,她的健忘症還沒嚴重到忘記自己健忘的地步。我已經帶她去過公園,正準備上床休息的時候,她突然說她想去達科塔大樓【215】,無論如何都不肯閉嘴。要麼我陪她走一趟,要麼她開始撒潑,通常的結局是她對陌生人大喊大叫,說這個黑鬼綁架了她。

——我想去,該死,你攔不住我,她說。她女兒看著我的眼神像是在說我私吞了她的安定藥片,然後揮揮手讓我們滾蛋。我陪著她和另外兩千人在達科塔大樓外待了一整個晚上。我記得我們唱了一整夜的《給和平一個機會》。唱到某個時候,我也跟著唱了起來,甚至灑下幾滴熱淚。兩週後,她過世了。

過了一週,我去布魯克林一家名叫“星軌”的牙買加俱樂部。別問我為什麼,我不喜歡雷鬼也不跳舞。上帝做證,我對這個社群根本沒有任何價值。但就是想去,因為我無法將那些死亡趕出腦海。星軌俱樂部是一幢三層樓的老房子,差不多算是一幢褐砂石豪宅。我走進去的時候,音響正在播放格雷戈裡·艾薩克【216】的《午夜護士》。有幾個男女盯著我,就好像他們肩負觀察來訪者的任務,就好像這是什麼西部片似的。偶爾飄來一縷大麻或雪茄煙的煙霧。假如我在這兒待得太久,就註定會有某個牙買加人覺得她認出了我,那就是有史以來最可怕的事情了。因為聊著聊著對方會問我在幹什麼,不等我回答,她就會告訴我她在幹什麼、她住在哪兒、誰誰誰胖得一塌糊塗、誰誰誰像兔子似的生了一窩又一窩。

聊著聊著,自從我進門就盯著我看的拉斯塔教徒會到吧檯前找我搭訕,說我需要背部按摩。按照別人教你的,你不搭理這種男人,他們就會識趣走開。但男人永遠是一個樣。咱們至少看一眼這個男人吧,我腦袋裡一個很像我的聲音說。髒辮,對,但顯然有髮型師替他梳理。淺膚色,近乎於苦力人,嘴唇很厚,但顏色太粉,抽了好幾年香菸也沒燻黑。雅尼克·諾阿【217】來這兒幹什麼?要是他知道那是誰,我說不定會這麼說。他問我覺得歌手還能不能恢復健康,因為情況看起來很不妙。我險些問什麼樣的牙買加人會說“看起來很不妙”這種話。我不想談論歌手,我說。我真的不想。他說個沒完,輕微的牙買加口音天曉得來自父母還是鄰居。不需要聽他把蒙塔格灣簡稱為蒙塔格而不是蒙灣,就知道他根本不是牙買加人。他問我有沒有丟的那一刻就徹底露餡了。他趁我睡覺的時候把號碼留在梳妝檯上。有一部分的我準備看見字條底下壓著鈔票就生氣,但另一部分的我希望至少有五十塊。

那是1985年,我不願回想這四年來我一直在給老頭老太擦屁股和跟不肯揹負責任的牙買加男人睡覺,但工作畢竟是工作,生活好歹是生活。總而言之,職業介紹所的女士安排我去科爾斯特家工作,但這次要照顧的是一位老先生。我說不準。清理女人的下半身是一碼事,但男人的下半身就完全是另一碼事了。對,身體就是身體,但女性身體沒有一個會變硬會戳我裙子的器官。不過話說回來,我在開什麼玩笑?這個男人上次有能力戳東西的時候,尼克松還是好人呢。可是,男人畢竟是男人。

8月14日,工作第一天。西八十六街80號,麥迪遜大道和公園之間。十五樓。我敲了敲門,開門的男人像是萊爾·瓦格諾【218】。我像個傻瓜似的站在門口。

——你肯定就是他們僱來給我擦屁股的新姑娘了,他說。

本站所有小說均來源於會員自主上傳,如侵犯你的權益請聯絡我們,我們會盡快刪除。
本站所有小說為轉載作品,所有章節均由網友上傳,轉載至本站只是為了宣傳本書讓更多讀者欣賞。
Copyright © 2024 https://www.lwxszw.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