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斯坦·菲利普斯

說真的,你告訴我。你真以為時隔六年,喬西·威爾斯大老遠地飛到紐約來就是為了收拾你?你似乎得上了自視過高的毛病,我的同胞,響鼓不用重棰敲。但話說回來,咱很確定喬西之所以會放我一馬,是因為他真正想殺死的是和平運動。只要和平運動死了,他就不需要弄死更多的人了。再說咱很認真地讓他明白了我們應該互不干涉,向我動手就等於直接和頂級大唐幫作對。不,我們當然離暴風匪幫還差得遠,但幹掉我們還是會浪費他許多時間。至於哭包,他和我都知道他為什麼絕對不該動我。

但你的問題畢竟不太一樣,有點特殊。喬西對你下了絕殺令,你卻幹掉了他最得力的助手。說不定他對你起了敬意,他對待這種事情的態度很奇怪。也許完全忘了你……不,這個不可能,喬西·威爾斯什麼都不會忘記。他肯定認為你的死活已經無關痛癢,有所謂的是幹掉你需要時間和金錢。也有可能他的優先順序發生了改變。

但我還是不認為他來紐約是為了殺你。我在監獄裡,所知有限,但喬西可不是你能說你六年前沒見到他的那種人。他和一個叫尤比的手下從1979年就開始在紐約賣大麻和可卡因,幾乎把他們的交易變成了合法生意。幾乎。告訴你吧,暴風匪幫為什麼永遠比頂級大唐幫厲害,就是因為他們有野心。他們有計劃。監獄裡有人說暴風匪幫已經控制了紐約、華盛頓特區、費城和巴爾的摩。我是說,從我進監獄以後,他們把古巴人趕回了邁阿密。正因為有了他們,麥德林卡特爾根本不考慮頂級大唐幫。在這個快克大爆發的時代,你卻只能和海洛因打交道,你肯定知道大事不妙了。我跟你說啊,喬西·威爾斯他腦子很好,而尤比還要更聰明。不過呢,這兩個人都太精明瞭,不可能信任對方。

你似乎不怎麼肯相信他不是來殺你的。聽我說,同胞,喬西·威爾斯不是來殺你的,除非你給了他新的理由。再說他們不怎麼有興趣殺白人,否則聯邦調查局就會冒出來問東問西。不,兄弟,你沒事了。除非你打算寫文章講講這些事情。

一本書?

有些人就是喜歡自找麻煩,對吧?同胞啊,你不能把這些事寫成書。聽我跟你說個一二三。你想把歌手、黑幫還有和平協約寫成書。想把匪幫鬥爭寫成書?你要明白,這些事每一點都足夠寫一本書了。再說你能寫什麼呢?你無法證明任何事情。除我之外,誰肯和你談?

聽我說,你已經享受到了上帝的恩典。你把這些事寫成文字,那就誰也沒法保護你了。現在你已經不再是他有興趣關注的人了。你有家庭嗎?沒有?為什麼沒有?不過也好,因為他們會毫不猶豫地向你家裡人下手。等一等,沒有家庭是說你沒有兄弟姐妹父母對吧?媽的,皮爾斯,那你就有一大堆家裡人啊。就是今年,他們發現斯班格勒的兩個拆家在布朗克斯做生意。暴風匪幫這次沒有用子彈清洗那兒。不,沒有,而是砍下兩個人的腦袋,然後交換身體縫回去。你就給自己積點德,等所有人都死了再寫書吧?同胞,我們討論的是黑幫,你多半不需要等太久。你看看我。咱肯定最清楚這個到了。你知道咱上過電視對吧?兩次,談戰爭與和平。所有人看著我,心想總算有人從貧民窟出來混得人模狗樣了。可是……對,接下來發生了許許多多操蛋事,但……咱應該更懂道理,應該會好好說話,但你看看我的下場?看清楚點兒。

喬西?

不,我的孩子,他那種人不會進監獄。事實上,我記得他從1975年就沒再進過監獄。哪一支警察武裝、哪一支軍隊能兇悍到想抓他的地步?咱從1979年就沒回過哥本哈根城,但咱聽說過許多事情。同胞啊,就好像你在新聞裡見到的共產主義國家。整個社群到處都是羅爸爸和喬西的海報、壁畫和肖像。女人給嬰兒起名喬西這個喬西那個,雖說他只和自家老婆睡覺——不,他們沒有正式結婚。從他的角度說,你可以說他這個人挺有格調的。但假如你想幹掉喬西,就首先要犁平整個哥本哈根城,但這樣還不夠,你還需要砸爛現任政府。你說政府是什麼意思?少來了,哥們兒,阿歷克斯·皮爾斯,你以為是誰讓執政黨贏得了1980年的大選?

你知道我為什麼看重你嗎?你無疑是個好記者,這一點毫無疑問。你無論去哪兒都能搞到情報,尤其是人們根本不打算給你的情報。我是說,你看看光是今天我就對你說了多少。你問了正確的問題,至少是能讓人開口的那種錯誤問題。但你知道你有什麼毛病嗎——不過也許並不是毛病——那就是這樣證明你只是一個記者。你不知道該怎麼把線索拼湊到一起去,就算想拼湊起來,也不知道應該怎麼做。有意思,對吧?喬西·威爾斯為了你根本沒有做的事情而追殺你。哦,你現在可以做了?所以你要寫書?因為你能搞清楚,還是說寫書就是為了搞清楚?

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我想知道你究竟是在什麼時候被牙買加吸引住的。不,我不想知道為什麼,你的回答肯定還是白人提到牙買加時的那種蠢話,比方說她就像個妓女,小逼特別美妙,你想戒也戒不掉,反正就是諸如此類的屁話。某個雞巴只有一英寸長的土鱉說過這種話,但既然你有過一個牙買加女人,那我猜你的雞巴就不止一英寸長了。用你們美國人的話說,跟咱掰扯一下,牙買加究竟有什麼好?美麗的沙灘嗎?因為你要知道,皮爾斯,牙買加不只是一片沙灘,我們是一個國家。

哦。

謝謝你沒有說那種屁話。那就是個屁眼國家。熱得像地獄,交通永遠堵塞,人們從來不笑,也不會有人等著對你說沒問題的,哥們兒。非常操蛋、性感、危險,但同時也非常、非常、非常無聊。實話實說我也不喜歡那兒。可你看看咱們倆。換個環境,我們會迫不及待地飛回去。但很困難,對吧?對你來說,很難不把她看作一個女人。恭喜,你這個想法很不像白人。

多麼平淡的高潮啊!反高潮,是這麼說的對吧?你不得不承認,假如喬西·威爾斯就在監獄門口等你,這個故事會變得更有意思。至少你可以離開,而我只能等待。

1986年3月,我的孩子。

我打算幹什麼?咱不知道,去布魯克林找個能吃阿開果和醃魚的餐廳吧。

哈哈。說得好像我能退出頂級大唐幫似的。我的人生就像你的人生,皮爾斯。我這樣的人,我們的人生早在出生前就註定了,根本沒有問過我們的意見。我們無法改變上帝決定丟在我們頭上的命運。什麼?這就是所謂的宿命論?我說不準,同胞,這個詞兒似乎和歸宿的關係更大,和命運沒什麼關係。說起來,也許你確實應該寫這本書。對,我知道,我知道我剛才說了什麼,但現在我又往深處想了想。也許確實應該有個人把所有瘋狂的事情寫成一本書,因為任何一個牙買加人都不會這麼做。任何一個牙買加人都不會這麼做,同胞,一方面是我們離這些事太近,另一方面是會有人阻止我們。不,都不需要走到那一步,光是擔心會被找麻煩的恐懼就足以攔住我們了。但我們誰能看得那麼長遠呢?唉,我是說,媽的。

媽的。

該死。

人們應該知道。應該讓他們知道,怎麼說呢?曾經有過一段時間,我們本來能做到的,明白嗎?我們本來真的能做到。人們懷著足夠的希望,足夠疲憊和厭倦,擁有足夠的夢想,美好的未來本來真的有可能發生。知道嗎?有時候我在這兒看見《牙買加集錦報》,所有版面都是白紙黑字,偶爾有一兩個紅色頭條。你覺得我們要等多久才能看見彩色的圖片?三年?五年?十年?不,都不對,兄弟。我們有過顏色,但失去了。牙買加就是這樣。不是說我們從來就沒有過好時光,向前看可以指望美好的未來。不,有段時間一切都在好轉,然後突然又掉進了糞坑。我們在糞坑裡待得太久了,在糞坑裡長大的人覺得狗屎就是他們擁有的一切。但人們應該知道實情。唉,也許對你來說太宏大了。也許對一本書來說太宏大了,你必須關注某個話題。集中火力。我是說,媽的,看著我請你寫下四百年來我的祖國為什麼總在崩潰邊緣掙扎的原因,你應該哈哈大笑,假如我是你,我肯定會笑。可是啊,哥們兒,你也注意到了,對不對?所以和平協議才糾纏著你,就像它一直糾纏著我。就連總往壞處想的人都做過美夢,哪怕只是兩三個月的時間,剛開始只是有點相信,後來就越來越相信了,到最後他們能想到的就只有和平。就好像還沒開始下雨,你就能在風裡聞到味道。你看看我,我還沒到四十歲,但已經像老人似的只會緬懷往事了。但是天曉得呢,這個十年剛過完一半,對吧。情況有可能好轉也有可能惡化。據說這個就叫懷舊?也許因為我在國外待得太久了。也許因為你進了監獄就無法創造新的記憶。你怎麼認為?等你想到了開場白,應該說給我聽聽。咱很想知道那會是一句什麼話。什麼,你已經想好了?不,同胞,別告訴我。我希望你能先寫下來。

對,你可以用我的真名。你還想使用誰的名字?不過,朋友,寫這本書吧。但幫我也幫你自己一個忙。等所有人都死了再出版,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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